莆籍翰林风采
翰林,是中国古代官场一类颇为清贵的职官。其品阶不高(明、清仅为七品),但因亲近帝王,受遣要务,“班高内宴,既先一品之官;礼绝同僚,行践三公之事”,职重恩厚,擢升极速,故历来为朝臣所重,文士所荣。吾莆自宋代便有一批儒士跻身翰苑,在政治舞台上崭露头角。至明代更是英才辈出,大显身手。众多莆籍翰林,以其高才清德为国效力,在郡史增添光彩。
翰林史略
“翰林”一语,始于汉代,意为’文翰之多如林”,文翰荟萃之所。从字义看,翰者乌羽也。又因山鸡(即锦鸡)赤羽,故亦称乌有文彩者为翰。另,古代以羽为笔,故又称笔为翰,“文翰”即指“文笔”。后又通指善文饱学之士。
翰林成为职官名号,始于唐代。唐初,天子所在,皆设置待诏之所,必有文词经学之士,及至卜医、医术之流,值(值日)于别院,以备召见顾问,尤以词学者为重。待诏之所,文翰荟集,故称“翰林院”。这些待诏者,起初未有名号,因其召入待诏,常于皇宫北门侍候进止,始号“北门学士”。唐玄宗初,设置“翰林待诏”官职,为文学技艺侍从之官,掌章奏批答、应和文章等事务。后因专掌文书诏令的中书省事务繁剧,文书多壅滞积压,乃选用文学之士,号“翰林供奉”,与集贤院学士分掌制、诏、书、敕。后改“翰林供奉”为“学士”,别置“学士院”,专掌内命,凡拜免将相、号令征伐,及其他机要文书,皆出其手。故对翰林供奉选用益重,礼迂益亲,以至号称“内相”,并有“待北门之诏,既屡直于禁林;进甘泉之班,果正名于内相”之说。唐宪宗时,置“学士承旨”,择学士中年深德重者任之,以独承密命。翰林承旨日后多进为宰相。
宋代称翰林学士院,总领天文、书艺、图画、医官四局,以至御厨、茶酒官也有翰林之称(所谓“茶翰林”、“酒翰林”等)。主要职掌为在朝内起草诏旨。设有翰林学士承旨、翰林侍读学士、翰林侍讲学士等职。宋时所设端明殿学士等职,以翰林学士充任,班在翰林学士之上;资政殿大学士班翰林学士承者之上,多成为词臣之荣衔。元代改称为翰林兼国史院。明代仍称翰林院,但将修史、著作、图书等事务归并之,翰林院从此正式成为外朝官署。长官为翰林学士,主管文翰、并备皇帝顾问。清沿明制,翰林院掌编修国史、起居注,进讲经史,草拟有关典礼册立、制浩等文件,长官称掌院学士,以大臣充任,属官有侍读学士,侍讲学士、侍读、侍讲、修撰、编修、检讨等,统称翰林。明清还从科举新进士中,选翰林庶吉士(又称点翰林)。至此,翰林院已经成为集科举选士、储养人才、培养皇子、登进高官、修纂国史、探讨学术等诸多功能于一体,具有浓厚文史学术色彩的官僚机构,和培养高级文官的摇篮。
由上可见,自唐宋至明清,翰林院职能已有较多演变,由内廷别院转变为外朝官署,翰林官员的职任亦有所变化,但所具“文翰”之特点则始终如一,且其学术文化成份更有增强之趋势,可谓“博学鸿儒荟萃于此,鸿篇臣制多出其门”。对中国文化发展和整个历史进程,产生了重要影响。
附带介绍翰林的若干别号。由于汉代待诏于玉堂殿,唐代待诏于翰林院,故宋以后翰林院遂有“玉堂”之号,宋太宗曾以“玉堂之署”四字赐翰林学士苏易简,翰林亦有“玉堂”之称,含羡慕恭维之意。古时称史官为“太史”, 翰林有修史之责,故又有“太史”之称。此外,还有词林、供奉等别称。清代京都各个官职都有类似绰号的外号,因翰林拜客辞出,步法雍容稳重,如同骆驼行走,故谐称“骆驼”。
需要说明的是,自唐宋至明清,翰林机构及其官职虽一直沿用,实则不尽相同。宋神宗时,将崇文院(包括史馆、昭文馆、集贤院及秘阁,史家合称“馆阁”)改为秘书省,但人们仍视秘书省为馆阁,馆阁成为秘书省的代称,馆职亦作为秘书官的通称。实际上,秘书省与崇文院三馆互有因革,职名、职任和职能亦有交叉分合。翰林学士处内廷,专掌制诏诰命,成为代表帝王发布政令的中枢秘书官,专职翰林学士必带知制诰之职名,且往往以资深知制诰任用之。中书舍人为外制,曾经亦以知制诰代称之。故翰林学士职名、职任,与中书舍人、知制诰,以及其他馆职,难以一语分清道明。从初级的馆职,经修史、召试知制诰至翰林学士,尽管职名不一,但都是朝廷从事文字工作的词臣,无不是文章学术之才俊者。为此,本文有时亦将中书舍人、知制诰等,视为广义的翰林官员来例举。
科举之秀
翰林院的职能,要求其官员具备较高的政治文化素养。隋朝创立的科举制度,通过平等竞争选拔官员,总体上说素质较高。唐朝的大文士李白、白居易、欧阳修等,都做过翰林。至宋代,翰林始与科举接轨,翰林官员大多是科举的优胜者。据资料,宋代翰林学士可考者397人,其中进士出身者350人,占总数88% 。天圣八年(1030),吾莆举子蔡襄,年十八以农家子举士,为开封第一,名动京师。嘉佑五年(1060)召拜翰林学士。熙宁三年(1070)仙游籍蔡京、蔡卞两兄弟双双登进士第,后借助权势飞黄腾达。哲宗时,蔡京连升翰林学士侍读、翰林学士承旨之职,觊觎执政之位,可谓野心勃勃矣。宋徽宗主政后,以“弼亮(辅佐)四世(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四朝),绩布中外,国势重轻,赖卿以平,翰林何足处焉!”,擢莆田县籍、尚书都官郎中林悦(英)为端明殿学士兼翰林承旨。
蒙古族建立的元朝政权,沿袭宋朝的设置,但将修史并归翰林院,改称翰林兼国史院。并继承科举选士的优良传统,但录取量较少。莆郡仍有儒士以举业入翰林。至正二十三年(1364),莆田县人薛弥充登进士第,后以上都路兴州判官兼翰林国史馆编修官。
明代对翰林的任用资格更为严格,先后规定:擢廷试一甲进士为翰林院修撰,二甲进士翰林编修或翰林检讨,进士入翰林自此始。并创立庶吉士制度,即选进士之优于文学、书法者任之,主要工作是为朝廷拟撰文字、书写物件,(匾额、对联等),但非正式官员,实属观政(见习政务)性质。庶吉士每月有月考,三年一大考,考后放出做官,名曰“散馆”。后又规定“非进士不入翰林”,保证翰苑官员的素养。清代进一步规定:除一甲进士直接成为翰林,二、三甲进士须考庶吉士,才能入翰林;三年大考成绩优良者,分别授以翰林编修、翰林检讨等官,其余分发六部主事或内阁中书等职。
在此政策背景下,吾莆众多科举尖子,通过科场进入翰苑,明代尤为旺盛,多名儒士以一甲直接授翰林官职。
永乐四年(1406),莆田县后塘人、唐九牧林苇之后林环,以廷对第一授翰林修撰。林环幼年聪慧过人,凡阅书多成诵,下笔成章。景泰二年(1451),莆田县柯山(今属灵川)人柯潜,继以廷对第一授翰林修撰,登翰苑玉堂。柯潜自幼警敏嗜学,十五岁能为举子业,弱冠领乡试,入太学。官至翰林学士,郡人号为“柯状元”、“柯翰林”。黄旸,永乐九年(1411)廷试第三,授翰林编修。宣德五年(1430),莆田县人林文,以廷试第三授翰林编修,后升翰林侍讲,拜学士。正德三年(1508),莆田县才子戴大宾以廷试第三授翰林编修。大宾乃吾莆神童,年十三举乡试第二,继夺会试第三。
与此同时,一批莆籍科举之秀选翰林庶吉士。据不完全统计,见于郡志者近三十名,其中晋升翰林编修、检讨以上者有:杨慈,永乐九年(1411)廷对第四,乡试第一、会试第二;陈用,永乐九年进士,后升翰林修撰,转侍讲,掌翰林院事二十余年;黄寿生,永乐九年进士;方熙,宣德五年(1430)进士,乡试第二;郑纪,天顺四年(1460)进士;吴希贤,天顺八年(1464)进士,后升南京翰林侍讲学士;黄仲昭,成化二年(1466)进士;李仁杰,成化八年(1472)进士;黄澜,弘治六年(1493)进士,升翰林侍读学士;柯洪北,弘治六年进士;康大和,嘉靖十四年(1531)进士,后迁翰林侍讲;陈经邦,嘉靖四十四年(1565)进士,后迁翰林编修、翰林侍读,掌院事;林尧俞,万历十七年(1598)进士,后升翰林侍讲;周如盘,万历二十六年(1598)进士;曾楚卿,万历四十一年(1613)进士。他们无不是科场的优胜者。翰林检讨黄寿生,与子黄乾享(成化十一年,1475登进士第)、孙黄如金(弘治十八年,1505登进士第)共登进士第,人誉“三世解元”,成为吾莆科目盛事。黄寿生与孙如金均选庶吉士,可谓“一门二翰林”。莆田县人陈实,永乐四年与林环同榜登进士第,名居二甲第一,例选庶吉士。陈实负才不服,疏奏取状元不公,明成祖虽予复试,亦实与状元林环不相上下,却以“廷争违旨”戌边,酿成人生悲剧。
从科举角度而言,翰苑是科举取士制度的延伸和完善,有效地为国家聚集、储备一支高素质的文官队伍,造就一批优秀的政治家。
文翰高手
翰林学士作为朝廷御用词臣,掌制诏诰命,履行代王言之职,可谓帝王之喉舌。与其说文章是其职业,毋宁说是安身之命之本。朝廷制诰不但有规范格式,且往往草词紧迫,须具较高的文学修养和写作功底方能胜任。故作为词臣,以文词优长而专掌诏命。他们大多才思敏捷,下笔千言,有倚马可待之才。
宋代哲宗初政,同日除三位宰相,是夜亲御使殿召见学士苏轼草制,并诏赐宫烛法酒。苏轼不愧高才博学,驾轻就熟,一夕连草三制俱毕,且不忘饮酒赋诗,次日以诗呈同院云:“微霰疏疏点玉堂(翰林学士院),词头(任命职官谕旨)夜下揽衣忙。分光御烛星辰灿,拜赐宫壶雨露香”。可见其肖洒得意之情。宋代著名笔记小说《容斋随笔》的作者洪迈,曾是翰林学士,该书专题列举唐宋词臣草词(拟文)高下。其敏捷者,或下笔辄成,未尝起草;或初无思虑,挥翰如飞;或草制数十,无妨谈笑。迟钝者,虽“闭户精思,遍讨群籍”,仍“至晚不能裁一言”,乃至假手他人草制,功底深浅毕现。唐宋不少帝王,自己亦精于文学,对词臣文字尤欲得体,一览便见其高下。
宋代吾莆枢密院编修官陈士楚,是个挥笔如飞的词臣。史载,一日,百官已趣班,雪大作,宰相索表称贺。“士楚援笔立就,朝士皆称叹”。宋神宗时,莆籍史馆修撰陈睦,受命草书慰问高丽嗣王。“神宗称美之,手扎依拟定本,不复窜一字”。明日,对大臣曰:“陈睦宜为中书舍人”。遂擢为鸿胪卿,掌草拟诏令,参与机密。陈睦草词甚美,除文学功底外,还与其曾经越海出使高丽国的经历有关,熟悉高丽国情。数年之后,知制诰王盖柔受命草高丽国签诏,因文字不工,有失国体,而被神宗免职。宋代有的词臣因草词被三省修改,自视为不称职而请辞。更有翰林学士撰写宫廷宴会歌词,因文字拙悉,音韵不协,遭贬职处分。陈睦兄陈侗,神宗时授馆阁校勘集贤校理,哲宗时出知陕州(今河南三门峡市),其任命书便是苏轼所草。陈侗与苏辙系同年,苏氏两兄弟均赋诗送行。
宋孝宗时,莆籍徽州(今属安徽)知州陈居仁以治行授枢密院检讨文学,继擢为中书舍人、权直学士院,处事敏快精当,独当一面,且多有建言,为孝宗所赏识,曰:“内外制向委数人,今陈居仁一人当之,不见其难”。有趣的是,其子陈卓亦是个优秀词臣。宋宁宗时,草褫夺叛臣淮东安抚制置使李全官爵诏令,“诏书至淮,人益自厉”。又草太庙灾罪已诏,“京师为之感动”。可见所草诏令感染力之大。陈卓官至签书枢密院事,以资政殿学士致仕。
明代莆籍翰林亦毫不逊色。吴希贤才思敏瞻,时同年李东阳号称“神童”,希贤独与之相角逐,不能辩其高下。为文章浑雄高古,意新语壮,诗亦清俊奇崛。每与僚友宴集,或联语、或分韵,“仑卒累数百言立就”。翰林编修陈音,学问深博,为古文肆笔而成,率平实有理,致求之者无虚日,遗稿累数十卷。柯潜诗文笔翰,清新高古,出于天趣之自然,不假敦琢而成,人誉“文章雄一世”。
编纂国史和典籍,是馆阁翰苑的重要任务。众多莆籍文翰高手,常参与其事。宋代林光朝召试馆职,为秘书省正字兼国史院编修官、实录检讨官,预修《四朝会要》。后除中书舍人兼侍讲。陈宓称其“文词森严奥美,精深简古,上参经训,下视骚词。他人数百言不能道者,先生宜数语雍容有余。”具有极强的文字表达能力。明代参与修史者更是济济一堂,成为主力。林文在翰林编修任上,预修《宣宗实录》,书成后转翰林修撰,升侍讲,预修《历代君鉴》、《天下郡志》等书。陈音、吴希贤、柯潜均预修《英宗实录》,柯潜亦参与编纂《历代君鉴》、《天下郡志》等书。翰林修撰林环预修大型典籍《永乐大典》,为《书经》总裁官。永乐间,翰林庶吉士黄寿生、陈用预修《性理大全》诸书,书成授翰林检讨。陈用亦参与编纂《四书五经》。参与编纂《性理大全》诸书的莆籍儒臣,还有陈道潜和黄约仲二人。陈道潜为建文二年(1404)进士,永乐初为监察御史。于时修书诸儒,翰林春坊多不得参预,部属寺监亦无几人。御史道潜独以行己恭慎、学问该博在选,足见其翰才。黄约仲则以楷书预修《五经》、《性理》等书。词臣有荐其能诗者,试中优等,授翰林典籍检讨。其诗语意清婉,音调和适,得唐人门径,为人所传诵。
清贵优宠
“文明天子重词臣”。宋代朝廷崇尚文治。以文词优长的词臣,掌制诰命,予议国事,职清地近,倍受帝王眷顾,极尽儒臣之殊荣。
唐宋翰林院地处内廷,靠近帝王寝殿,便于帝王召见学士至宫廷议事,参与宫禁宴游活动,加之执掌朝廷中枢秘机要,故被目为深严宥密之地。凡大臣除拜、号令征伐等军国大事,由帝王亲御小殿,召见学士,亲谕秘旨,学士独承密命,闭门锁院,秘密草制,严禁外人介入,以防止泄密。元符末年,宋哲宗病故。莆籍翰林承旨蔡京,奉命入内廷草拟哲宗遗制。因未发丧,事在秘密,唯独学士与宰执参与。枢密使曾布捧砚,左丞相蔡卞磨墨,宰相章惇亲手持笔授蔡京书写。蔡京由此“始觉儒臣之荣”,以至事后亦常成为美谈。传世莆阳名臣蔡襄《端明集》中,整整六卷是其知制诰任上的草制,大多是官员除拜之制,不过级别低一些。
翰林学士之清贵,还表现在权知贡举,即受命担任乡(省)试、会试主考官。这是朝廷甚为重视之事。宋真宗多次赠诗翰林主考官,云:“春官任职当求善,宗伯抡材务得宜。待从名儒当委任,艺文公道辩妍媸。伫伸衡鉴裁(公平、正义)深念,允协《菁莪》乐育(才)诗”;“心似权衡求实效,勿教蓬荜有遗才”。表达对知贡举翰林学士的器重和期望。翰林学士通过掌贡举,与及第进士建立传统的座师门生关系,并获得一笔“棚规”(考棚津贴),故是乐于承担的一项“”美差。明代,多位莆籍翰林学士出任乡试、会试主考官。林环,两次主考礼部会试,“声名籍甚”。柯潜一次从考两京乡试,两次礼部会试。林文,两次主考会试,一读(阅卷)廷试卷,学者称为“上林先生”。吴希贤,两考会试,“所得(录取)多俊伟士,今其门生故弟,自官两京而下,多烨有声称”。郑纪、康大和、周如盘、陈琳等,也均出任过礼部试考官。
翰林学士之职,不亲吏事,不涉俗务,以文章立身,为天子亲信,朝夕谋议内助之臣,故宋代有“内相”之号。士林认为“人间之官,无贵于学士”,有“宁登瀛(进为学士),不为卿;宁抱椠(记事版,指草拟文字),不为监”之谚,反映企羡馆职、学士职位的心态。由翰苑进身宰相的欧阳修曰:“尝以谓宰辅有任责之忧,神仙无爵禄之宠。既都荣显,又享清闲,而兼有人天之乐者,惟学士也。”实乃切身之体会。以至连宋太宗亦为之向往,尝谓宰执大臣曰:“词臣乃神仙之职也!”叹曰:“朕恨不得为之!”
翰林学士因其职重才高,视为天子上宾,博得帝王尊宠,待遇甚为优厚。物质待遇方面,如除对俸禄“特示优异”外,还特定“草麻例物”,(即草拟文件的津贴)。据《梦溪笔谈》,“内外制凡草制除官,自给谏、待制以上,皆有润笔物。”宋太宗时,还订立润笔钱数,并降诏刻石于舍人院。宋代规定,草后妃、太子、宰相麻(诏书),砚匣、压尺、笔格、糊板、水滴之属,计金200两,随以赐之。高宗时,王纶暂权内制,草刘婉仪进位贵妃制,高宗称其有典诰体,润笔达万缗之巨,另赐奇砚。
在礼仪上,对翰林学士如同贵宾。宋代学士入院、举行隆重仪式,接受任命书后,上殿进对,赐袭衣、金带、宝鞍、名马,而后入翰林院报到,显其恩荣和贵要。宋太宗还御书“玉堂之署”,作为学士院匾额。史载,唐明皇时,翰林供奉李白奉命于便殿撰诏诰,时十月大寒,笔冻不能书字,帝敕宫嫔十人侍李白左右,执牙笔呵之,李白遂取而书字。有次,唐明皇甚思与翰林学士姚元崇论时务,因苦雨不止,泥泞盈尺,特令侍御者抬步辇(天子乘坐的车舆)召学士来。宋真宗有次召见学士对策,因忘御袍带,衣冠不整,后特命中人向学士宣谕“深自愧责之意”。宋代宰相章惇,个性豪迈,傲物强肆,多次着道袍接见从官,而从官则皆朝服,副相曾布不满,报告宋哲宗。哲宗曰:“彼见蔡京亦敢尔乎?”蔡京时为翰林学士,亦见其个性。蔡京为翰林承旨时,一日诣丞相府拜见章惇,章惇一反宰执归第先延客、不还家的规矩,对蔡京“不揖客,入舍易道服而后出”,以至蔡京多次欲离去。章惇曰:“是必以衣服故得罪,然愿少留!”以手掠公挽留。献茶之际,蔡京借机拂袖离去。对此耿耿于怀,上章奏其事。哲宗有旨:“章惇赎铜七斤。”蔡京又奏请“执政官见学士之礼,乞下有司立法”,以维护翰林学士的尊严。
翰林学士之宠,还表现在经常奉命参与朝廷的宴游唱和活动。宋代,学士奉和圣制,不仅是朝廷惯例,且定为馆阁翰苑之职责,体现帝王对文士的崇奖。唐代著名诗人贾岛《赠翰林诗》云:“清重无过知内制,从前礼绝外庭人。看花在处多随驾,召宴无时不及身。马自赐来骑觉稳,诗缘见彻语长新。应怜独向名场苦,曾十余年浪过春。”道出翰林的清重荣宠,及名场的苦衷。
宋仁宗嘉佑七年(1062)十二月二十三日,仁宗诏宰臣以下朝官赴龙图阁、天章阁观三圣(太祖、太宗、真宗)御书,赐御诗一首,令群臣次韵和进。时任翰林尚书知礼部郎中、知制诰、权三司使的名臣蔡襄,亦参与其中。进律诗《观三圣御书应制》,颂先圣圣业功德与高超书艺(“势开千里浪,光动九天云”),及仁宗“求治益精勤”之德。三天后,仁宗再次到天章阁,召辅臣近侍,出示太宗游艺集、真宗文集观赏,又出多种瑞物奇石(石纹成“太下天平”字样,及黑纹如佛像),重7斤14两的天然金块,重12斤8两的丹砂,有北斗星文及辅星的“七星珠”等13种殿藏奇宝赏玩。随后至宝文阁,亲书飞白40余字遍赏群臣,遂宴于群玉殿。名香珍阙、金缕采花,皆自中出。仁宗宣谕:“天下久无事,今日之乐,与卿等共之,宜尽醉勿辞!”乃索鹿头酒,易以大杯,与群臣尽饮。其盛况为仁宋在位41年宴享之最,群臣感激际会,皆进诗歌,称咏盛事。蔡襄幸预盛会,于会后进《群玉殿赐赏》诗与《群玉殿曲宴记》,称龙图阁观书、群玉殿曲宴,“伏以数千年间无此盛,臣忝职翰墨,蒙遇非常”,敬赋律诗一首,备载本未进览。诗文生动形象地描述宋代帝王对翰林学士之宠,传世《端明集》均有收录。其后的蔡京,作为翰林承旨,亦有多篇《侍宴记》传世。蔡京有次赐宴西池,竟失脚落水。友人戏称“蔡元长都湿了肚里文章也!”
翰苑奉和圣制诗作,难免有歌功颂德、粉饰太平之弊。更有一些文士,借机以文取幸,叨陪天欢。哲宗时,昭怀刘太后充贵妃。宫中贯例,每逢节日,皇太后、皇帝、皇后阁、中门壁上,各贴有诗词示祝,诸妃阁同用四首而已,蔡京却特为刘贵妃一人撰四首,有“三十六宫人第一,玉楼深处梦熊罴”句,极尽媚谀之态。
宰辅先路
翰苑、馆阁乃通往“两府”的主要途径,为士林所瞩目。翰林学士历翰苑、登“两府”,被视为进身宰辅之先路,这与翰苑馆阁所具延聚才俊、储养大臣的职能是一致的。宋代的枢密院与中书门下省,分掌军政大权,合称“两府”,为朝廷最高政务机关,两府长官即为宰执。而学士院则是通往两府的前阶。据学者统计,两宋翰林学士397人,位至宰执者193人,差不多是二选一。由此,入翰苑而历宰辅,成为文章词学之士之高选,且是宋代选任高官的一项不成文制度。 明代明确规定,非翰林不入内阁,南、北礼部尚书、侍郎,及吏部右侍郎等要职,非翰林不任。明代宰辅170余人,由翰林进者十居其九。表明馆阁翰苑,为众多文士凭借文章才华参政,提供了仕进荣显之途。
吾莆历史上出现了十几位宰相,其中不少都有馆阁翰苑任职的经历。如宋代陈俊卿之秘书省校书郎、著作郎、中书舍人,龚茂良之秘书省正字、校书郎、著作郎,郑侨之秘书省著作郎、国史馆编修官、实录院检讨官,黄镛之秘书省正字、国史馆编修,陈文龙之秘书省校书郎;明代周如盘之翰林庶吉士、翰林检讨等,均由馆阁翰苑入“两府”而登宰辅之位。而仙游籍蔡京,由钱塘是尉历崇文院校书、中书礼房习学公事、馆阁校勘权检正中书户房公事,擢中书舍人、进翰林承旨,旋跻身相职,位居三公之上,独秉政柄,无疑是令人炫目的政坛名星。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曾经荐举其登两府的大臣王安石,见邸报载蔡京召试知制诰消息,对好友曾巩曰:“他如何做得知制诰,一屠诂耳!”屠沽者,乃宋代士林对屠夫、商贩之谓也,话外之音是出身贫贱、文才浅疏。可谓一语捅破了蔡京的老底。王荆公是我国历史上杰出的政治家兼文学家,或许他对词臣要求过高,或许对蔡京带有偏见,但至少表明对其才学评价不高,而蔡京得势后的诸多表现,确实亦显露不少“屠沽”的劣根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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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蔡京的风云际遇,余在《昏君与奸相的机缘佳合》一文中,已作分析,不再赘 述。此处重提借以说明,翰苑词臣中确实亦有“另类”,其飞黄腾达,不在能力、品德,而是某种人际关系、政治因素使然,历史上并不乏其例。蔡京一人得势,鸡犬升天,其子蔡攸、蔡儵、蔡翛, 蔡攸子蔡行,“皆至大学士,视执政”。《宋史》称宋徽宗为端王时,每退朝,与蔡攸相遇,蔡攸必“下马拱立,王问左右,知为蔡(京)承旨子,心善之。及即位,记其人,遂有笼”,自鸿胪丞赐进士出身、除秘书郎,以直秘阁、集贤修撰编修国史,二年间至枢密院直学士, 蔡京再相后,又加龙图阁学士兼侍读、宣和殿大学士。
相反,历代却有不少优于文辞、精于吏治、才德兼优的词臣,由于昏君奸佞乱政,致怀才不遇,甚至横遭贬逐。吾莆名臣 蔡襄,刘克庄,无疑都是备具相才的名臣,却不得晋升,反遭贬黜。兹举蔡襄例证之。
宋代视翰苑为“将相之储”(将相预备官员),选任宰执,多从三司使、学士、知开封府、御史中丞四个要害部门长官进拜,俗称“四人头”。宋代翰林学士兼领一般都是要职。蔡襄于元和时,在知制诰任上擢升龙图阁直学士、权知开封府事,嘉佑五年(1060),诏授翰林学士、权知开封府,后改权三司使,进三司使,深受宋仁宗赏识。蔡襄以“地亲任重,宠数殊优,资薄才微,公议非允”为由,先后五次上表,请辞翰林学士、知开封府、权三司使要职,而朝议不允。宋仁宗诏答曰:“翰林,儒者之极选;三司,天下之大计。朕之任人于此尤重。卿有博通之学,足以谋王体;而兼济之道,足以济邦财。断于朕心,则用已晚;稽于物论,则资适其宜。当体眷怀,无或牢让。所乞宜不允,故兹诏示,想宜知悉。”足见对其之倚重,寻进三司使,政绩显赫。仁宗死后,皇子赵曙继位,是为英宗。历任三司使、学士、知开封府要职,距宰执仅一步之遥的蔡襄,因政敌兴谤构陷(所谓对立赵曙为皇子有异议),虽诚心报国,却被英宗私心所敌视,被迫悲愤离京外任。这不是蔡襄个人的悲剧,而是走向衰落的北宋皇朝的悲剧。
窃以为,蔡京的奸才际会与蔡襄的怀才不遇,可谓莆籍翰林学士仕途之奇观,亦是中国封建专制政治舞台上,不时上演的跳梁小丑之闹剧与名臣烈士之悲剧。可叹的是,历史老人不经意的小小误会,往往给国家和子民带来了大灾大难。昏君或许亦因之皇冠落地,老百姓却要用血肉为其买单,这亦是人民大众作为“历史主人”的博大胸怀吧。
论思献纳
翰林学士草拟诏命、奉和圣制,非闭门造车可成;而作为帝王顾问、宰辅前阶,更要求词臣关注时政,知悉朝务,惟有鉴古知今、思考朝政,方可以备顾问。历史上优秀词臣,即使奉制宫词,亦寓以规讽,非徒作浮华之词。唐代著名文士欧阳修在翰林时,唐仁宗见御阁帖子(阁门对联),读而爱之,问左右曰:“学士欧某之文也。”乃悉取宫中帖子阅之,见其篇篇有意,叹曰:“举笔不忘规谏,真侍从之臣也!”明代莆籍翰林检讨郑纪,一次奉和时,借咏“狮子”(“士子”谐音),叹国中贤才(凤、麟)不为朝廷重用,讽君王予以关注。诗云:“天竹西来道路难,旁人笑引入长安。中原无数凤麟在,愿得君王注意看。”自唐代以降,论思献纳、参议朝政,辅助君主,便是翰苑一项要务,并成为传统。唐太宗置十八学士参议天下事,乃贞观至治的一个重要原因。宋代翰林继承发扬了 “论思献纳”传统。宋太祖于建国初年,诏翰林学士等内殿官员转对,须指陈时政得失,对朝廷急务、刑狱冤滥,百姓疾苦,咸采访以闻。对事有切要者,允许随时诣阙上章,不必等候转对次序,实际上已形成一种制度。宋仁宗亦诏翰林学士、三司使、知开封府、御史中丞“四人头”,曰:“欲闻朕躬阙失……及朝廷几事,其悉以陈”。而翰林学士亦将论思参议政视之为本职。翰林学士欧阳修曰:“学士之职,本要内助天子,讲论外朝阙失”,“臣官为学士,职号论思。”具有强烈的参议朝政意识。苏轼在翰林学士任上,以欧阳修为榜样,“颇以言语文章规切时政。”
明代莆籍翰林编修黄仲昭,在《恭题宣庙(明宣宗朱瞻基)御制翰林院箴题跋》,曰:“翰林者,朝廷之亲臣。人君德性,资以涵养,学问资以讲明,辞令资以撰述,机务资以谋议,于百司之中最关于治本,非得贤才以处之,不足以称其职也,肆(故)宣庙临御之日,亲洒宸翰作箴以训之。其于辅德,则欲其端乃志慎,乃守以左右于朝夕;于讲学,则欲其以舜之道而启沃焉;于辞令,则欲其献纳论思,匡之益之。天语谆谆,无非欲得贤以隆治本也……使翰林之臣,皆能仰思圣意,以求无负于所职,则圣德日以高明,圣学日以缉熙(光明),词令之宣布无不善,机务之谋议无不审,天下之治,殆若水建瓴、丸走阪、帆逐顺流而翼之以风,沛然莫之能御矣!”(见《未轩文集·题跋》卷四)。对翰林官员职务、效能及帝王之期望,作了较为全面的概括。
余读郡志看到,众多莆籍翰林学士,继承发扬先贤关切国事、论思献纳、参议朝政的优良政治传统,显示其忠君体国、忧民济世的政治本色。
宋代名臣蔡襄,初入馆阁任著作佐郎、馆阁校勘时,便关心时政、敢于论事而崭露头角。时吏部员外郎范仲淹,因指摘朝政忤相被贬,馆职余靖上疏论救,尹洙请与其同贬,欧阳修移书责问司谏高若讷失职,皆坐贬。蔡襄愤然作《四贤一不肖》诗以纪其事,赞范、余、尹、欧阳为“四贤”,斥高为“不肖”。其诗播于都下,士人争写之,名噪京师政坛。
蔡襄知谏院时,虑正人难久立,疏谏仁宗“毋使有好谏之名而无其实。”仁宗因天灾求言时,蔡襄直言曰:“不专听断,不揽威权,使号令不信于人,恩泽不及于下,此陛下之失也!”以至“疏出,闻者皆悚然”,无不为其直言切谏捏一把汗。蔡襄进直史馆兼修起居注,朝廷颂文褒云:”(蔡)襄虽小臣,名闻予彻。亦尝献言,箴予得失。刚守粹悫,与修俦正。并为谏官,正色在列。予过汝言,无钳汝舌。“蔡襄不负朝廷所望,于任上“益任职论事,无所回挠”,接连以失职渎职疏罢吕夷简之平章国事、王举正之参知政事、晏殊之宰相、陈执中之参政职务,矛头直指朝廷中枢人物,为革弊修废、尽心求治的宋仁宗所器重。进知制诰,迁龙图阁学士、知开封府,继以枢密直学士召为翰林学士、三司使,拜端明殿学士。宋英宗登基后,蔡襄在个人极为困难的政治环境下,针对衰败朝政,上《国论十事》与《论兵十事》,提出兴治道、正风俗、谨财用、赏功实四纲十二目,对挽救北宋危局,提出全面改革方案。足显其忠君体国之心,忧民济世之情,发扬了翰林 “职号论思”的优良传统。
南宋莆籍著作郎兼右正言方大琮,于任上疏论天下大势与理乱安危之要,言人所不敢言,反复数千言,为济王赵闳申冤,追罪奸相史弥远,为宋理宗所重。迁起居舍人,兼国史编修官、实录院检讨官,继又兼权直学士院。南宋词坛之主刘克庄作《念奴娇》贺寿,云:“一自前朝龚(茂良)、蔡(襄)后,颇觉壶山岑寂。谁料端平(宋理宗年号),继居遗补,复有斯人出……姓名玉座(皇帝宝座)长忆。须信谄语尤甘,忠言最苦,橄榄何如蜜……年年岁岁,大家同作真率。”既是祝寿,又是共勉。
刘克庄既是方大琮的同乡和密友,又同样以立朝敢谏直言而名重朝野。其初任宗正寺主簿时,即以敢言闻名,后除枢密院编修官兼权侍右郎,因论济王冤案,以“妄论朝钢”被弹劾,与邑人方大琮、王迈同罢。复再罢再起,在直文华阁任上,宋理宗召廷对,刘克庄上疏三札,论史嵩之无君、无父之罪,荐遗直能臣,为理宗所采纳,并以“文名久著,史学尤精”,数日内三除其职,特赐同进士出身,除秘书少监,兼权国史院编修官、实录院检讨官,兼崇政殿读书,兼中书舍人,数月内连任“两府”要职。时朝内党争激烈,事多内出,士大夫多清谈误国。而刘克庄立朝侃侃而谈,言忤当国,乞归不允。寻除起居舍人兼侍讲,诤言愈发激切,以致再罢。后宋理宗思念老臣,召其复职。克庄则秉性不改,论谏至老愈甚,敢犯龙颜,愈显其忠心。宋理宗爱其才学,除秘书监、起居郎兼权中书舍人,继除兵部侍郎、直学士院,权工部尚书兼侍讲,并慰克庄“爱君忧国,至老不衰”。“忧时原是诗人职,莫怪吟中感慨多”,实为刘克庄身居“两府”,立朝敢谏的生动写照。
“一心贪谏主,开口不防人。自古有迁客,何朝无直臣”。明代莆籍翰林,继承发扬先贤论思献纳精神,多名翰林或因直言极谏,未被采纳而辞官归里,或以忤旨被论罪贬谪。
康大和,字原中,莆田县人,嘉靖十四年(1535)进士,选翰林庶吉士,授编修。时明世宗礼佛拜道,醮事不断,竟以青词(道士斋醮时上奏天神的表章)优劣,衡量翰苑词臣撰述之高下,以至众多词臣潜心奉制取幸。康大和却不为所动,多次疏谏世宗以国事为重,远离僧道,停止建醮,世宗不听。严嵩入阁后,大和为其所忌,出仕近二十年,至严嵩倒台方复出。
明宪宗时,仙游县籍翰林检讨郑纪,针对宦官弄权、朝政腐败,上《太平十策》,规谏远奸邪,任忠良、恤民命、兴礼教,励精图治,重振朝纲。宪宗不纳、郑纪愤然辞官归养,至孝宗即位方供职,入侍经筵,寻召为国子祭酒,升南京太常少卿、户部右侍郎等职。任上,屡加献纳,《裁借备荒六事》为孝宗嘉纳,官至户部尚书,史称“经济名臣”。
莆田籍翰林编修黄仲昭,疏谏明宪宗元宵烟火诗,更是翰苑词臣论思参政的典型事件,成为政坛佳话。黄仲昭为成化二年(1465)进士,选翰林庶吉士,授编修。明年十二月,宪宗诏翰苑官员拟述进呈烟火花灯诗,以备明年元宵节赏玩。仲昭与翰苑同官章懋(翰林编修)、庄旭(翰林检讨)联疏谏止。指出国家正处于内外交困之际,“江西、湖广,一旱数千里,民不聊生,其他灾伤处所,尤未易悉举。生灵嗷嗷张口待哺。虽蒙优诏赈恤,然公私匮乏,计无所出,可为寒心。此正陛下宵旰焦劳、不遑暇食,两宫母后同忧天下之日,”决非“以灯火为乐”之时。谏疏以相当篇幅论述翰林官员论思献纳之职及其公直之举,曰:“翰林之官,以论思代言为职。虽曰‘供奉文字’,然鄙俚不经之词(指烟火诗之类),岂宜进于君上?若不取法圣贤,而曲引宋祈、苏轼之教坊语(朝廷宫宴颂词)以为比,是以三代而下之君望陛下,而不以三代而上之君望陛下也。臣等遭遇圣明,发身黄甲,叨与庶吉士之选,陛下养之翰林,教之诵习六经,师法孔孟,二年于兹矣。近又授以今职,感冒国恩,夙夜惓惓相与戒 ,惟恐曲学阿世,无以补于万一,何敢为此鄙词上渎天听,以自取侮慢不敬之罪哉!臣等又尝伏读宣宗章皇帝御制翰林院箴有‘启沃之言,惟义与仁;尧舜之道,邹孟以陈’。若今烟火之举,恐非‘尧 舜之道’;烟火之诗,恐非‘仁义之言’。臣等知陛下之心即祖宗之心,故不敢以是妄陈于陛下之前。且知其不可,犹顺而为之,是不忠也;知不可为,而不以实闻,是不直也。不忠不直,臣罪大矣!”臣等伏愿陛下宽斧钺之诛,采芻荛之语,将此烟火等事一皆禁止,不使接于耳目,而移此视听,为文王之视民如伤,为大舜之闻善若决决江河,省此冗费,以活流离困苦之民,赏征戌劳役之士,则干戈可息,灾旱可消,百姓可以富庶,四夷可以宾服,亿千万年享太平无疆之休。所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惟陛下深思而力行之,岂惟臣等之幸,实宗社生灵之大幸也!”(见《未轩文集·奏疏》卷一)其诚守职号、忠君体国、忧民济世之心毕现。宪宗见疏大怒,罚以廷杖、贬知湘潭,章懋、庄旭亦坐谪,一时京师有“翰林三君子”之称。《明史·黄仲昭传》赞曰:“词臣以文学侍从为职,非有言责也。激于名义,侃侃廷诤,抵罪而不悔,岂非皎然志节之士欤?”
窃曰:莆籍翰苑馆阁能臣,积极参议朝政,论思献纳,既表明其忠于翰林“论思”之职号,更托出忠君体国、济世忧民之一片诚心和政治风节,成为社会正义的代言者。然而,我们亦不无惋惜地看到,其切中时弊的谠言危论,幸为君王所嘉纳者,实为凤毛麟角,更多则以“妄论朝纲”,被奸佞昏君所迫害,其仁义之言、忠直之节,虽蒙斧钺之诛者无多,然驱于贬谪之艰途险境者,则不胜其举。试观当今一些地方长官,出言犹如圣旨,惟许颂声一片,不容半点异议,及至打击报复,便能体谅古代言官进谏之难。翰林论思进谏的可悲遭遇,实乃封建专制政治的必然产物,亦是一切翰苑馆阁直臣,谕思切谏横遭迫害的社会根源。“国乱时危道不行,忠贤谏死胜谋生”。可贵的是,即便忠诚不得好报,历代士族精英,包括翰苑皎然志节之士,总是奋不顾身,“持天下之正,格君心之非”,为民请命。可见士林精英“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政治理念之深入人心,似乎亦是儒家教育的成功之处吧。
高风亮节
“向高思尽节,从直美虚心。”莆籍翰林,其出众才华令人叹服,其居官履职所展现的高风亮节,亦甚引人敬佩。
刚正不阿 , 声扬正义。翰林作为天子侍从,本职要求时刻俯听权势驾驭。作为士林精英,其忠君体国之立身准则,常与昏庸君主的玉意牴牾。面对天听,是卑躬曲附、唯命是从,抑或诚守信念、声扬正义?对此必须作出抉择。请观几位莆籍翰林精英的历史镜头。
蔡襄在修起居住任上,一日,御史唐介廷奏:“宰相文彦博以灯笼锦媚贵妃而致位宰相,又以美官巴结国戚。请逐之!”言涉宫掖,语甚切直。枢密副使叱唐介下殿,唐介诤谏愈切。宋仁宗大怒,玉音甚厉,召贬唐介春州。春州地处岭南,历来被视为必死之地。众官恐祸出不测,无人敢言。蔡襄作为修起居注小官,立于殿陛,毅然趋而进曰:“(唐)介诚狂直,然纳谏容言,人主之美德,必望全贷。”修起居注是随身记录帝王言行的史官,并无进谏之责。蔡襄出于正义,不顾自身安危,“独论其忠,人皆危之”。次日,又上疏乞寝召命。幸仁宗“悟而意解”,遂改贬唐介英州(今广东英德)别驾。蔡襄救了唐介一命,自己不久亦擢起居舍人、知制诰。蔡襄在知制诰任上,三名御史因弹劾奸相梁适而被解职,出知外州。蔡襄封还词头(任命官职的谕诣)不草制(草拟朝廷任命书),为三御史伸张了正义。其后,屡有除授几属不当者,蔡襄必皆封还之。“胆由忠作伴,心故道为邻”。蔡襄和唐介无疑都是忠君守道路的直臣。
无独有偶,南宋刘克庄亦是个刚正不阿的“两府”词臣。他在秘书少监兼国史院编修官、实录院检讨官,兼中书舍人任上,疏劾曾经拥立宋理宗即位的宰相史弥远害国行径。史弥远姪子史嵩之服阕职除予祠,理宗旨授观文殿大学士致仕,克庄以其“忠孝两亏”不予以行词,并乞止任命。理宗虽寝其命,克庄却因此事为奸佞诬陷而被黜归。后起为起居舍人兼侍讲,任上拒为史宇之授官工部侍郎草制。且进言愈发激切,致再次罢职。正是:“忠鲠难为事,平生尽畏途。”词臣拒不草制,封还帝王谕旨,是古代中枢机要的一条规矩,一定程度上体现帝王的明智,直至今日看来,亦不失为一种有助于高层拾遗补缺的良好措施。问题是,即便制度许可,词臣仍常因“忤旨”而失宠,乃至黜罢的政治风险。故此,舍人拒草制、封词头,历来被士林视为一种直臣风节而载入史册。
“临危而智勇奋,投命而高节亮”。明代莆籍翰林庶吉士出身的监察御史陈琳,亦是一位“论事侃侃不挠,峭直英发”,富有正义感的直臣。正德间,宦官刘瑾盗权乱政,陷害忠良,朝臣莫不切骨痛限。时内阁大学士刘健与辅政老臣联名疏弹刘瑾招权纳贿、作崇乱政恶行,请诛刘贼。明武宗百般袒护,反命刘健等老臣“去位”,多名谏官亦因言论被捕下狱,刘瑾借势残杀异已。面对险恶形势,陈琳挺身而出,上疏极谏,指出:“大臣不宜去而去,是自痿痹其股肱;谏宦宜容而不容,是自蔽塞耳目。欲求天子之安不得也。”规劝武宗“委心元老,图维化机;博采忠言,深怀治本”。疏入,武宗大怒,遂以得罪削陈琳两阶,迁揭阳(今属广东)丞。陈琳正义之举,博得朝野称颂,谓其“风采磊落,有古人正谏之风”。刘瑾则将其列为“奸党”,直至案发被诛后,陈琳方得擢嘉兴(今属浙江)知府,官至南京兵部右侍郎。
涵江人翰林编修陈音,是个富于正义的典型。郡志称其“为人和易坦率,细事无可无不可。至于分别义利,则界限截然有不可夺者”,即小事糊涂,大事清明。他多次上疏论陈时政,力荐起用受到不公正处分的直臣,提请革除朝廷所颁崇佛名号,等等,所论皆剀直不阿。时司礼监太监黄赐母死,省、寺、监、院官员无不前往吊祭,独翰林院未去。一日,翰林侍讲徐琼言于众曰:“时且如此,独得不往乎?”众或应或否。陈音奋然怒曰:“堂堂翰林,相率而而拜中人之门,天下其谓何?斯文其谓何?”词气愤激,闻者悚然,结束了议论,终无人前去吊丧,史家誉为“耻拜权门”。有次,陈音考绩误入户部,见入税银者,惊曰:“贿赂公行,至此已极!”虽属误解,却现其拒腐从廉之志。内阁大学士刘吉被弹劾罢官,朝廷召起复时,陈音移书阻止之,由此得罪了刘吉,以至后来吏部欲重用陈音时,刘吉以“陈某腐儒也,不可用之。”横加阻拦。致使陈音在太常少卿位上整整九年后,方进为卿(正职)。
“未必片言资国计,只应邪说动人心。”历朝历代,正义之士往往受到不公正的待遇,阿谀之臣却能得道升天。历史的恶作剧,反而激发仁人志士,不折不挠地追求社会的公平正义。
淡泊明志 , 洁身自爱。“心中志气大,眼前爵禄轻。”莆籍翰林精英,淡泊明志,泠对权利的诱惑。他们不以地位优越肆发淫威、谋取私利,不攀权阿贵、卖身求荣,而是诚守其职,洁身自爱,坚守志节。
莆田县人林文,字恒简,宣德五年(1430)探花,授翰林编修,正统初预修《宣宗实录》,书成,转翰林修撰,时年已五十,“官将九载,仅循常调,不为优叙,不计(计较)也。”后相继丁父母忧,服阕复除旧职。景泰三年(1452),升春坊谕德兼翰林侍讲。四年,修《历代君鉴》成;七年,修《天下郡志》成,仍升庶子兼翰林侍讲。英宗即位,改官尚宝司卿(掌管朝廷印信),兼职如旧。时翰林院无正员,林文拜翰林学士。天顺四年(1460),林文因年逾古稀请老,英宗谓宰相李贤曰:“林文老成忠厚,不可放去。”仍留供职。郡志称林文“虽年逾七十,然神观清爽,应对精明,安静守礼,接人无大小,皆以诚意。朝野士大夫踵求诗文,酬之无倦色。缙绅推为‘醇儒’”。实是一个学问渊博、忠于职守,不计官位名利,静心守节的学者型翰林高官,因其老家莆田上林,人称“上林先生”。
大凡翰林出身的官员,崇重学问,讲求志节,对权力、地位并不很看重,更耻于卑躬攀附、追逐名利。明代莆田县人柯潜,以状元授翰林修撰,此后,“益自淬砺,学行日进”。当时翰林诸老多为之引誉,凡朝廷有选任、有制作皆参与之。明年升春坊中允兼修撰,再升司经局洗马。不久,奉命往应天府主试,舟经淮扬时,有举子暮夜前来求情,柯潜知其不善而叱之。举子坚求不去,并把所赂遗置诸面前。柯潜大怒,命将其拘执移送有司予以法治办。至大考时,场屋肃然,录取公正有方,咸称得人为天下先。天顺四年(1457)柯潜偕翰林学士吕原任会试主考官,揭榜后有落第举人奏考官校文颠倒者,英宗问宰相李贤,对曰:“此乃私忿,考官实无弊。如臣弟李让亦不中,可见其公。”英宗乃命九卿会同翰林院复考前奏者,果然多不能答题意,因疏其狂妄,命枷号部前以示众,浇风顿息。吕原病故后,英宗问宰相李贤曰:“内阁,密命之地。今翰林院文学之臣,谁可嗣其任者?”李贤首荐柯潜,对曰:“具官臣柯潜清德粹文,于今罕俪(难得与吕原般配)”英宗同意李贤看法,事后却未任用。宪宗即位后,以侍从(东宫讲官)恩擢柯潜为翰林院学士,兼经筵讲官,教授庶吉士古文词学,充任殿试读卷官。不久,宪宗诏吏部选报翰林院文学之臣中,堪入内阁掌密命者数人以闻。吏部尚书王翔回复时亦首荐柯潜,不意又未予任用。其后,礼部左侍郎虚位,吏部臣僚乞以柯潜等二人充之,认为二人皆翰林一时之选,且其官阶对路,可获大用。名既上报,又不果用。不久,柯潜辞官弃父丧,继而母丧,遂居家守制。时国子监祭酒员缺,久难其人。宪宗知柯潜学问渊博、为人刚方,将任用之。柯潜闻命,具辞乞终制。由于经月守丧,草垫为席,士块为枕,以至左足风痹。服阕将赴京上任,忽得寒疾,不幸病逝,时年仅五十一岁。
“材自清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纵观柯潜仕途,可称平顺。然以其才行衡量,堪当大用而屡屡失之交臂。究其因,或曰未有入阁是因“资历尚浅”。而提名充礼部佐郎,则官阶足以相称,仍未获任用,可见另有他因。柯潜的门生、莆籍翰林修撰吴希贤撰柯潜《行状》称:“公(柯潜)平生负直气,操行介持,发而为文峻整有法,类其为人。……遇事感发,言论侃侃,扬榷古今,毅然自负。噫!如公者,可谓动静不违,守之以正者矣。故虽官庶僚,已系天下之望,位日通显,望日隆重。虽尝以圣贤之学、经济之谋啟沃圣心,而未见柄用。夫用不用,非所以论公也。”指出柯潜未获大用,在于其“平生负直气,操行介持”、“动静不违,守之以正”。《行状》又称柯潜“资性持重,言笑不苟,其所与游必斯文,雅谊至倾倒无间;非其类,虽达官要人、气焰薰灼,遇之不交一语。”《明史·柯潜传》称其 “性高介”,郡志亦称 “接人外若乐易,内实狷介”,并例举邻郡有中贵人,宠冠一时,士大夫欲求速化者,争趋其门,而柯潜“独不往”。可见其性介持为人所共识,而其耿介之性,不通世情之斯文气,不阿权附势,不跑官求职,正是其仕途屡失机遇、未获大用,甚而由正四品詹事府少詹兼翰林学士,诏命为从四品国子监祭酒之要害所在。而柯潜对此却淡然处之,反以“高风”自许。正如其送别因疏谏忤旨而南迁的翁侍郎一诗所云:“人笑谋身拙,天知报国忠。怜余素餐者,长自愧高风”。观看今世官场逐鹿权力、跑官买官的干劲与手腕,柯公有知,定自叹不已。诚如吴希贤所言,不能以是否大用论柯潜。官再大、位再高只属一时,其德才品行、高风亮节,则永垂青史,引为风范。
柯潜的狷介自持,在莆籍翰林学士院掌院事康大和身上,亦可看到。志称大和“在翰苑二十年,闭门读书,屏迹权门。人讥其拙,作《拙宦对》以述志,与关中王愧野齐名,人称‘康王’”。大和官至赠京工部尚书,闻人有所指摘,多次上疏自陈,引咎乞骸,遂奉诏致仕归里。历史上众多莆籍精英,其报国安民之志,一旦难于施展,往往愤然挂冠而去,诸如上文所举的蔡襄、刘克庄、黄仲昭、郑纪等等,可谓前赴后继。无不展现其淡泊明志的崇高节操。
“万俗皆学圆,一身犹学方。”吴希贤继承发扬恩师柯潜“益自淬砺,学行日进”风范,与其同年官翰林者,约五日一会,相与箴规切磨,以进其学,为同官所推服。希贤拜翰林检讨预修《英宗实录》时,有贵家子弟寇姓者,密以贿乞求希贤致半词于其父。希贤厉色拒之,曰:“苟为此,非惟负所学,且负有明朝廷,他日何以见董狐诸公于地下耶!”君子谓其有古良史之风。翰林陈音,平日乘坐一只盲马上朝,成为翰苑美谈。翰林编修林长懋,宣宗时因积忤下狱,英宗时遇赦复官。其为人刚严狷狭,族人户部郎中定,以吏胥进,绝不与通。其居官自奉清俭,朝夕食惟盐菜,人因呼 “林盐菜”。均成莆籍翰林洁身自爱风节的佳话。
崇奉仁爱 , 仗义助人。仁爱是儒家学说的核心思想。莆籍翰林精英,作为儒家思想的践行者,“为义若嗜欲,勇不顾前后。”在职位上注视朝政,关心民生,论思献纳,为民请命,前举黄仲昭谏止元霄烟火花灯诗,便是个典型。明代莆籍翰林检讨兼国子监丞林大猷,亦以仁义之道对待诸生。诸生有贫者授以衣,病者给以药,死者则躬诣哭殓之。其丧或嘱其乡人扶之以归,或捐俸为买地京师以葬。久而不能给,又以疏告于好心君子,俾出资助之。满九载,升翰林检讨仍掌监丞事,以疾卒于官。史志称其“士行端谨,学问该博,而慕古好义若嗜欲然”。一时名动京师。逝世之日,在朝大夫、士及诸生咸哀悼之。黄仲昭称赞大猷之恩义,乃“任师儒而能修其职业者也”。
在职外,翰林们亦总是待人以仁爱,仗义助人,紧要关节,常有感人之举。宋代名臣蔡襄,作为翰林学士,史称其“于朋友尚信义,闻其丧,则不御酒肉,为位而哭。他在出知福州时,常与贬外的“四贤”书诗往来,共勉励志。尹洙因助下宫偿债被诬贬官,死于贬所,家贫致子无所依。蔡襄开箧见尹生前书信,不禁流泪,赋诗悼亡,并上疏为尹辩诬伸冤。明代翰林学士柯潜,其所游必斯文,雅谊至倾倒无间。非其类,虽达官要人、气焰薰灼,遇之不交一语。柯潜文章雄于一世,尤长吟咏,清新俊逸,兴至举笔立就。供职之暇,时偕二三知己,穷览胜概,雅歌投壶,分韻赋诗,襟度豁达。有中贵人素慕柯潜文词,屡欲屈致一见,将有所求,而柯潜至终不肯往见。对于因谏致贬同僚,无不赋诗行。盛赞黄仲昭“朝上金銮殿,暮陈忠悃词”、“报德安可迟”、“直道讵可遗”报国之忠,劝勉“去就奚足论,所贵心不移。勖(勉励)哉保终节,庶以慰我思。”真挚感情令人心动。柯潜门生莆籍翰林修撰吴希贤,亦是个“性豪迈、负奇气”的人。其文章浑雄高古,意新语壮,四方求购者踵门而至。希贤必核其实而后售,否则虽权门豪族亦弗与也。
元代莆籍翰林应奉文字陈旅,与其恩师翰林侍讲学士虞集的深情厚谊,感人至深。陈旅幼孤,资禀颖异,不以生业为务,唯笃志于学,于书无所不读,声名日著,被荐为闽海儒学官。出使泉南的京官一见奇之,以“馆阁器”(翰林才器)勉游京师。翰林侍讲学士虞集见其为文,慨叹曰:“此所谓我老将休,付子斯文者矣!”即延至翰苑,朝夕以道义学问相讲习,自谓得陈旅之助为多,交口游誉,以其博学多闻,宜居师范之选。寻除国子监助教,后出为江浙儒学副提举,再入为应奉翰林文字,官至国子监丞。陈旅于师友之义尤笃,每感虞集为知己,在浙江时,虞集己归田数载,陈旅亲奉书币,请虞集主文乡试。其后,为问候恩师,又冲冒炎暑,千里赴临川(今属江西)专访。虞集感其来,留旬日而别,惓惓以斯文相勉,惨然若将永诀焉。虞集每与学者语,必以陈旅为平生益友也。不幸,陈派56岁先恩师而去,虞集深悼之。
明代宦官得势,汪直主持的特务机构西厂,气滔烜赫,出没如鬼神,残害朝野正直之士。一日,汪直爪牙韦英卒巡逻兵士,漏夜突入兵部郎杨士伟家,收缚士伟并掠其妻属,众皆惊骇而莫敢逃脱。陈音与杨家相邻而居,闻声亟登院墙大呵曰:“尔何人?敢不畏国法!”其人曰:“尔何人?敢不畏西厂!”陈音对曰:“尔欲知我乎?我,翰林侍讲陈音也!”韦英一伙不禁闻而缩颈。陈音不顾个人安危,见义勇为,誉满朝野。
窃曰:权力作为官场运作枢纽,引发人们对权力的崇拜,从而造成人性的异化,由唯权是尊而唯权是从、唯权至爱,进而导致人性扭曲,如同鸦片烟一样,明知毒害又欲罢不能。直至当代,人们仍可看到权力场上各色的人性恶变,及其演义的丑剧,越是腐败黑暗之地,越是露骨显眼。更为阴险的还是那些台上高唱廉政、台下大捞钱财,善于伪装“变脸”的某些大角色,其两面派伎俩,实则亦是一种可悲的人性扭曲。其唯权是从、俯首听命的苦衷,或许甚于谋取私利、欺凌弱者的快感。北宋著名政治家王安石论人时曰:“贪人廉(贪婪的人装着清廉),淫人洁(荒淫的人装着纯洁),佞人直(奸佞的人装着正直),非终然也,规有济焉尔(并非其本来面目,不过是图谋某种目的罢了)。可谓深刻之极。 “心随朗月高,志与秋霜洁。”本文所推莆籍翰林精英,才华横溢。职清地近,为君王所尊宠,却能淡泊明志、宠辱不惊,光明磊落、刚正不阿,洁身自爱、仗义助人。其高风亮节,源于坚定的政治理念和良好的官德,虽难以有效啟沃君心,渲薰臣德,挽救腐败王朝的衰亡,却是抚慰民心的正义之音,其声华节概,无疑是份催人奋进,追求社会公平正义的精神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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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思献纳
翰林学士草拟诏命、奉和圣制,非闭门造车可成;而作为帝王顾问、宰辅前阶,更要求词臣关注时政,知悉朝务,惟有鉴古知今、思考朝政,方可以备顾问。历史上优秀词臣,即使奉制宫词,亦寓以规讽,非徒作浮华之词。唐代著名文士欧阳修在翰林时,唐仁宗见御阁帖子(阁门对联),读而爱之,问左右曰:“学士欧某之文也。”乃悉取宫中帖子阅之,见其篇篇有意,叹曰:“举笔不忘规谏,真侍从之臣也!”明代莆籍翰林检讨郑纪,一次奉和时,借咏“狮子”(“士子”谐音),叹国中贤才(凤、麟)不为朝廷重用,讽君王予以关注。诗云:“天竹西来道路难,旁人笑引入长安。中原无数凤麟在,愿得君王注意看。”自唐代以降,论思献纳、参议朝政,辅助君主,便是翰苑一项要务,并成为传统。唐太宗置十八学士参议天下事,乃贞观至治的一个重要原因。宋代翰林继承发扬了 “论思献纳”传统。宋太祖于建国初年,诏翰林学士等内殿官员转对,须指陈时政得失,对朝廷急务、刑狱冤滥,百姓疾苦,咸采访以闻。对事有切要者,允许随时诣阙上章,不必等候转对次序,实际上已形成一种制度。宋仁宗亦诏翰林学士、三司使、知开封府、御史中丞“四人头”,曰:“欲闻朕躬阙失……及朝廷几事,其悉以陈”。而翰林学士亦将论思参议政视之为本职。翰林学士欧阳修曰:“学士之职,本要内助天子,讲论外朝阙失”,“臣官为学士,职号论思。”具有强烈的参议朝政意识。苏轼在翰林学士任上,以欧阳修为榜样,“颇以言语文章规切时政。”
明代莆籍翰林编修黄仲昭,在《恭题宣庙(明宣宗朱瞻基)御制翰林院箴题跋》,曰:“翰林者,朝廷之亲臣。人君德性,资以涵养,学问资以讲明,辞令资以撰述,机务资以谋议,于百司之中最关于治本,非得贤才以处之,不足以称其职也,肆(故)宣庙临御之日,亲洒宸翰作箴以训之。其于辅德,则欲其端乃志慎,乃守以左右于朝夕;于讲学,则欲其以舜之道而启沃焉;于辞令,则欲其献纳论思,匡之益之。天语谆谆,无非欲得贤以隆治本也……使翰林之臣,皆能仰思圣意,以求无负于所职,则圣德日以高明,圣学日以缉熙(光明),词令之宣布无不善,机务之谋议无不审,天下之治,殆若水建瓴、丸走阪、帆逐顺流而翼之以风,沛然莫之能御矣!”(见《未轩文集·题跋》卷四)。对翰林官员职务、效能及帝王之期望,作了较为全面的概括。
余读郡志看到,众多莆籍翰林学士,继承发扬先贤关切国事、论思献纳、参议朝政的优良政治传统,显示其忠君体国、忧民济世的政治本色。
宋代名臣蔡襄,初入馆阁任著作佐郎、馆阁校勘时,便关心时政、敢于论事而崭露头角。时吏部员外郎范仲淹,因指摘朝政忤相被贬,馆职余靖上疏论救,尹洙请与其同贬,欧阳修移书责问司谏高若讷失职,皆坐贬。蔡襄愤然作《四贤一不肖》诗以纪其事,赞范、余、尹、欧阳为“四贤”,斥高为“不肖”。其诗播于都下,士人争写之,名噪京师政坛。
蔡襄知谏院时,虑正人难久立,疏谏仁宗“毋使有好谏之名而无其实。”仁宗因天灾求言时,蔡襄直言曰:“不专听断,不揽威权,使号令不信于人,恩泽不及于下,此陛下之失也!”以至“疏出,闻者皆悚然”,无不为其直言切谏捏一把汗。蔡襄进直史馆兼修起居注,朝廷颂文褒云:”(蔡)襄虽小臣,名闻予彻。亦尝献言,箴予得失。刚守粹悫,与修俦正。并为谏官,正色在列。予过汝言,无钳汝舌。“蔡襄不负朝廷所望,于任上“益任职论事,无所回挠”,接连以失职渎职疏罢吕夷简之平章国事、王举正之参知政事、晏殊之宰相、陈执中之参政职务,矛头直指朝廷中枢人物,为革弊修废、尽心求治的宋仁宗所器重。进知制诰,迁龙图阁学士、知开封府,继以枢密直学士召为翰林学士、三司使,拜端明殿学士。宋英宗登基后,蔡襄在个人极为困难的政治环境下,针对衰败朝政,上《国论十事》与《论兵十事》,提出兴治道、正风俗、谨财用、赏功实四纲十二目,对挽救北宋危局,提出全面改革方案。足显其忠君体国之心,忧民济世之情,发扬了翰林 “职号论思”的优良传统。
南宋莆籍著作郎兼右正言方大琮,于任上疏论天下大势与理乱安危之要,言人所不敢言,反复数千言,为济王赵闳申冤,追罪奸相史弥远,为宋理宗所重。迁起居舍人,兼国史编修官、实录院检讨官,继又兼权直学士院。南宋词坛之主刘克庄作《念奴娇》贺寿,云:“一自前朝龚(茂良)、蔡(襄)后,颇觉壶山岑寂。谁料端平(宋理宗年号),继居遗补,复有斯人出……姓名玉座(皇帝宝座)长忆。须信谄语尤甘,忠言最苦,橄榄何如蜜……年年岁岁,大家同作真率。”既是祝寿,又是共勉。
刘克庄既是方大琮的同乡和密友,又同样以立朝敢谏直言而名重朝野。其初任宗正寺主簿时,即以敢言闻名,后除枢密院编修官兼权侍右郎,因论济王冤案,以“妄论朝钢”被弹劾,与邑人方大琮、王迈同罢。复再罢再起,在直文华阁任上,宋理宗召廷对,刘克庄上疏三札,论史嵩之无君、无父之罪,荐遗直能臣,为理宗所采纳,并以“文名久著,史学尤精”,数日内三除其职,特赐同进士出身,除秘书少监,兼权国史院编修官、实录院检讨官,兼崇政殿读书,兼中书舍人,数月内连任“两府”要职。时朝内党争激烈,事多内出,士大夫多清谈误国。而刘克庄立朝侃侃而谈,言忤当国,乞归不允。寻除起居舍人兼侍讲,诤言愈发激切,以致再罢。后宋理宗思念老臣,召其复职。克庄则秉性不改,论谏至老愈甚,敢犯龙颜,愈显其忠心。宋理宗爱其才学,除秘书监、起居郎兼权中书舍人,继除兵部侍郎、直学士院,权工部尚书兼侍讲,并慰克庄“爱君忧国,至老不衰”。“忧时原是诗人职,莫怪吟中感慨多”,实为刘克庄身居“两府”,立朝敢谏的生动写照。
“一心贪谏主,开口不防人。自古有迁客,何朝无直臣”。明代莆籍翰林,继承发扬先贤论思献纳精神,多名翰林或因直言极谏,未被采纳而辞官归里,或以忤旨被论罪贬谪。
康大和,字原中,莆田县人,嘉靖十四年(1535)进士,选翰林庶吉士,授编修。时明世宗礼佛拜道,醮事不断,竟以青词(道士斋醮时上奏天神的表章)优劣,衡量翰苑词臣撰述之高下,以至众多词臣潜心奉制取幸。康大和却不为所动,多次疏谏世宗以国事为重,远离僧道,停止建醮,世宗不听。严嵩入阁后,大和为其所忌,出仕近二十年,至严嵩倒台方复出。
明宪宗时,仙游县籍翰林检讨郑纪,针对宦官弄权、朝政腐败,上《太平十策》,规谏远奸邪,任忠良、恤民命、兴礼教,励精图治,重振朝纲。宪宗不纳、郑纪愤然辞官归养,至孝宗即位方供职,入侍经筵,寻召为国子祭酒,升南京太常少卿、户部右侍郎等职。任上,屡加献纳,《裁借备荒六事》为孝宗嘉纳,官至户部尚书,史称“经济名臣”。
莆田籍翰林编修黄仲昭,疏谏明宪宗元宵烟火诗,更是翰苑词臣论思参政的典型事件,成为政坛佳话。黄仲昭为成化二年(1465)进士,选翰林庶吉士,授编修。明年十二月,宪宗诏翰苑官员拟述进呈烟火花灯诗,以备明年元宵节赏玩。仲昭与翰苑同官章懋(翰林编修)、庄旭(翰林检讨)联疏谏止。指出国家正处于内外交困之际,“江西、湖广,一旱数千里,民不聊生,其他灾伤处所,尤未易悉举。生灵嗷嗷张口待哺。虽蒙优诏赈恤,然公私匮乏,计无所出,可为寒心。此正陛下宵旰焦劳、不遑暇食,两宫母后同忧天下之日,”决非“以灯火为乐”之时。谏疏以相当篇幅论述翰林官员论思献纳之职及其公直之举,曰:“翰林之官,以论思代言为职。虽曰‘供奉文字’,然鄙俚不经之词(指烟火诗之类),岂宜进于君上?若不取法圣贤,而曲引宋祈、苏轼之教坊语(朝廷宫宴颂词)以为比,是以三代而下之君望陛下,而不以三代而上之君望陛下也。臣等遭遇圣明,发身黄甲,叨与庶吉士之选,陛下养之翰林,教之诵习六经,师法孔孟,二年于兹矣。近又授以今职,感冒国恩,夙夜惓惓相与戒 ,惟恐曲学阿世,无以补于万一,何敢为此鄙词上渎天听,以自取侮慢不敬之罪哉!臣等又尝伏读宣宗章皇帝御制翰林院箴有‘启沃之言,惟义与仁;尧舜之道,邹孟以陈’。若今烟火之举,恐非‘尧 舜之道’;烟火之诗,恐非‘仁义之言’。臣等知陛下之心即祖宗之心,故不敢以是妄陈于陛下之前。且知其不可,犹顺而为之,是不忠也;知不可为,而不以实闻,是不直也。不忠不直,臣罪大矣!”臣等伏愿陛下宽斧钺之诛,采芻荛之语,将此烟火等事一皆禁止,不使接于耳目,而移此视听,为文王之视民如伤,为大舜之闻善若决决江河,省此冗费,以活流离困苦之民,赏征戌劳役之士,则干戈可息,灾旱可消,百姓可以富庶,四夷可以宾服,亿千万年享太平无疆之休。所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惟陛下深思而力行之,岂惟臣等之幸,实宗社生灵之大幸也!”(见《未轩文集·奏疏》卷一)其诚守职号、忠君体国、忧民济世之心毕现。宪宗见疏大怒,罚以廷杖、贬知湘潭,章懋、庄旭亦坐谪,一时京师有“翰林三君子”之称。《明史·黄仲昭传》赞曰:“词臣以文学侍从为职,非有言责也。激于名义,侃侃廷诤,抵罪而不悔,岂非皎然志节之士欤?”
窃曰:莆籍翰苑馆阁能臣,积极参议朝政,论思献纳,既表明其忠于翰林“论思”之职号,更托出忠君体国、济世忧民之一片诚心和政治风节,成为社会正义的代言者。然而,我们亦不无惋惜地看到,其切中时弊的谠言危论,幸为君王所嘉纳者,实为凤毛麟角,更多则以“妄论朝纲”,被奸佞昏君所迫害,其仁义之言、忠直之节,虽蒙斧钺之诛者无多,然驱于贬谪之艰途险境者,则不胜其举。试观当今一些地方长官,出言犹如圣旨,惟许颂声一片,不容半点异议,及至打击报复,便能体谅古代言官进谏之难。翰林论思进谏的可悲遭遇,实乃封建专制政治的必然产物,亦是一切翰苑馆阁直臣,谕思切谏横遭迫害的社会根源。“国乱时危道不行,忠贤谏死胜谋生”。可贵的是,即便忠诚不得好报,历代士族精英,包括翰苑皎然志节之士,总是奋不顾身,“持天下之正,格君心之非”,为民请命。可见士林精英“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政治理念之深入人心,似乎亦是儒家教育的成功之处吧。(阮其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