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怀兴的选择——读新编历史剧《仙霞古道》
□张泓
【剧作者的话】13年前,我曾受约写了《罗贯中》的未定稿。今年我们在厦门小女儿家居住,每日来到海边散步,海风习习,心神为之一爽,突然萌发修改《罗贯中》的念头,便翻出旧作,慢慢修改,只写罗贯中一段发生在仙霞岭附近的传奇经历,剧名改为《仙霞古道》。蒙《福建艺术》错爱,剧稿发在今年第三期上,并刊登上海戏剧学院年轻教师、也是剧作家的张泓副教授的评论,听说以后还将发表厦门大学杨惠玲教授题为“罗贯中:闪耀着人性光辉的文化英雄”的剧评。一个剧本,前后折腾多年,令我感慨良多,特此向关注此剧的朋友们深表谢意!
历史剧的创作曾有过气势如虹的过往,一群编剧大家慷慨地给予了我们强烈的艺术震撼、绵长的审美回味,而且让我们相信,这种游弋在华夏上下几千年历史间的题材艺术应该是戏剧舞台永恒的主角。
近些年,由于外部因素的干扰,戏剧舞台上历史剧的创作明显式微,历史剧的创作和演出已经不再能够形成过去那样的“场”,不再能够形成如上世纪八十年代剧作家们互相激发、砥砺、比拼、争鸣、呼应的创作之势了。有的创作者戛然停笔,宁愿流年抛掷;有的则应时趁势,把现实题材作为新的自留地发奋耕耘。惜大量扶持项目带来的是重重掣肘,对“重大题材”和“重点题材”进行研究很容易让创作者变得焦灼、浮躁、甚至急功近利,创作成为某种投机、跟风,社会失去了一大批活生生、热乎乎的艺术灵魂,只留下一部部生拼硬造、寿命短暂的作品。
在这种背景下,那些能够保持着安然宁静的心态、从自我判断出发、忠实于戏剧本体的写作者,是非常值得敬重的。他们往往有统一的艺术调性,清晰的艺术路径,自足的艺术世界,“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的澹静心态。他们不大争取关注,也不热衷进行包装宣传,只是用作品稳健地收获着来自观众真挚的喜欢和亲近。而历史,一定也会为他们做出公正的品评。这寥寥可数的写者中,郑怀兴先生是突出的一个。
作为八十年代就蜚名剧坛的戏曲编剧“三驾马车”之一,如今的郑怀兴几乎是戏剧界的半个隐士,不多抛头露面,很少在各类戏剧活动中出现;但他在创作上主动而稳健,仍然保持平均每年一部的速度出作品。剧作往往令戏剧界精神一震,成为当地的演出话题。而当别人还在回味、咀嚼、交流他的上一部佳作时,下一部戏又悄然写成了。前阵子我一直在关注他的新作《灵乌赋》;春节期间又收到他发来的新编历史剧《仙霞古道》,不能不为他丰沛的创造力叹服。
郑怀兴剧作独步剧坛,有其比较鲜明的剧作美学和创作母题,即以深沉忧患笔触,写人文风骨精神。尤其是近些年创作的晋剧《傅山进京》《于成龙》、汉剧《王昭君》、豫剧《北魏孝文帝》、秦腔《关中晓月》等,更显得老辣自如,叫好叫座 ,成了各剧种新的代表剧目。但必须强调的是,他的剧作既具有稳健统一的郑式风格,又有内在的开拓精神和创造激情,使得作品显示出多样的个性气质,如琼剧《冼夫人》的风趣家常,锡剧《二泉映月·随心曲》的细腻悱恻,评剧《新亭泪》的深沉高远……当我得知他的新作《仙霞古道》写的是罗贯中故事,好奇他又会选择什么路径风格来表达。
罗贯中能够留名史册,是因为他彪炳千古的《三国演义》。那么,一部写罗贯中的戏,是否会写他创作《三国演义》的曲折甘苦和多舛命运?
郑怀兴做了别样选择。
《仙霞古道》另辟蹊径,讲述罗贯中在仙霞岭上为保护恩师施耐庵禁书《水浒》展开的一段惊心动魄的护书传奇,写他为保《水浒》安危、全然不顾一己得失的雄浑信义,写他邂逅红颜知己、倾其所有为其赎身的慷慨厚意,更写他在入世济民与出世著书、在政治理想与现实处境之间的艰难抉择……编剧为什么要选择这样的主题和情节,选择一种大众并不熟悉的罗贯中读解方式呢?
我想,这与郑怀兴先生的戏剧观有关。对于人格力量的独特偏爱已转化为他的自觉选择,能够体现人的忠诚、道义、气节、怀抱的内容,是他极其敏感、由衷欣赏的。不为他者干扰,纯粹地从创作冲动出发,选择有深层共鸣、与心灵共振的主题,这是他一向的创作习惯。加之学界关注罗贯中与施耐庵的师生关系,存在着《水浒》乃由施耐庵原作、罗贯中整理润色的说法,编剧敏锐地从中发现了戏核,选择以罗贯中因保护恩师“禁书”而在仙霞岭遇险这一较为单纯集中的事件,既有利于建构富有强烈戏剧性的情境,引人入胜,又能深刻体现出人物的精神世界。换言之,这是编剧在占有和研究、分析史料,又围绕自己想要表达的主题精心设局、力求有戏的结果。
读剧本前,我上网搜寻资料,不想大名鼎鼎的罗贯中素材竟然少之又少。比较集中的大约是贾仲明《续录鬼簿》:“罗贯中,祖籍山西太原人,号湖海散人。与人寡合,乐府隐语,极为清新。与余为忘年交,遭时多故,天各一方。至正甲辰复会,别来又六十余年,竟不知所终。”不到百字,没有任何可以入戏的事件。而就是这段史料,被编剧紧紧抓住、放大和延伸开来,以贾仲明写作《续录鬼簿》、评点罗贯中作为全剧开端,由贾仲明对于往事的回忆来切入剧情,且因罗贯中“与人寡合”,朋友很少,编剧就索性将贾仲明作为与他相识、却并不熟稔的同道入戏,成为全剧一个比较重要的角色。从此可见编剧极善于运用史料化入情节、在局限束缚中寻求创作自由的过人能力。
贾仲明作为贯穿人物之一,是“燕王新宠”,编写杂剧“名动公卿,誉满天下”,依附于官府活得有滋有味,谈不上独立人格,与罗贯中“不会管人,也不被人管”形成对照;但他人性不坏,挺有人情味儿,能理解和体恤同道中人,甚至有时羡慕罗贯中的独立洒脱,流露出对于自我处境如“被人驯养的鹦鹉”的喟叹。这样一个人物,不大能够形成强烈的推动矛盾发展的力量。于是,编剧虚构了书会掌记章文华这个角色,此人为了娱上媚上,不择手段、使计强取《水浒》,是一个被人唾弃、又在生活中屡见不鲜的小人。
而另一个虚构的女性人物王巧儿则更见匠心——史料中记载罗贯中曾写过“驾头戏”,怀兴先生便造出了一个擅演“驾头戏”、与罗贯中情感不一般的女伶。两人曾有一段深情,然人海飘摇、失之交臂,当章文华设计让二人仙霞岭重逢,待罗贯中露出底细好伺机去夺书时,编剧娴熟地施展戏剧性构建的本事,将巧儿的相疑相猜,到两人相知相怜、到决定相守相伴,最终巧儿为了护书而悄然殉情的过程,经营得一波三折,细腻扎实,酣畅淋漓,让观众一边为书的命运提心吊胆,一边为两人之情热眼酸心。
在险境中写情,以情去化险,让“阴谋与爱情”两种截然相反的色彩相得益彰,写出了丰沛的戏剧力量。海明威说他的每部作品都是引导自己走向一个未知世界的起点,我在郑怀兴的作品里也感受到了同样的况味。
郑怀兴先生很会写梦境、幻境。他的锡剧《二泉映月·随心曲》、汉剧《失子记》、昆曲《灵乌赋》、豫剧《北魏孝文帝》等等都有质量很高的梦与幻。但写好梦幻并不容易,即便是呼声极高的《傅山进京》,一段傅山与老妻魂灵的戏,因剧情刚刚完成了人物形象和戏剧情节的制高点“古庙论书”,显得梦境虽则动人,总觉力量不足。
而这一次《仙霞古道》的处理,我认为情感上水到渠成,准确深刻——当罗贯中身陷险境、心情复杂、夜半带着醉意润色《三国》、写到诸葛亮不觉落泪时,诸葛亮悄然从他笔下走出。诸葛亮洞悉其处境、深谙其心结,如知音知己,围绕“隐与仕”的问题进行了剀切交流。罗贯中与当年曾经躬耕南阳、被刘备三顾茅庐方才请出的诸葛亮既有才情、谋略、志向上的相似,又有政治形势、君主心性上的差异,如今为王效力反而容易招致猜疑,惹来杀身之祸。诸葛亮敏锐地看到了这一点,一针见血,建议他不要出仕,把创作作为安身立命之所,“写戏文著说部非雕虫小技,也能够代生民立命、替天地立心!”并强调如果进了燕王府,身不由己,那时“你哭我出师未捷身先死,我哭你巨著难完稿、几多心血化烟尘!”
这一段戏借助梦境跨越了历史、交融了时空,令人深深感慨不同历史长河中个体的某种联系性,情感入木三分,痛切真挚,让我扼腕感叹!只是此处因为情感和思想上的共鸣相当过瘾,显得随后李逵、关羽的出现和警戒戏谑了些、轻飘了些,是不是索性删去,集中笔墨把诸葛亮和罗贯中的戏份做强,形成极其浓烈、涤荡人心的华彩篇章?我想这是郑怀兴先生所擅长的,稍稍增删就能更出效果。
主要人物之外,作品的几个次要人物如侍童虎娃、店公店婆等,写得生动活泛,情趣十足,使得作品张弛有度,色彩斑斓。编剧既把思想性做得深厚,又兼顾了剧场性和可看性,是很高明的。
读后掩卷,陡然又想起什么,那是剧中一段让人印象深刻的唱词:
章文华(唱):
当今歌舞已升平,无需忧国与忧民。
才人务须识时务,编戏也要摸行情……
罗贯中(唱):
想我不曾谙此道,一字千金也编不成!
这既是罗贯中的选择,也是郑怀兴的选择。联想当下剧坛生态,“编戏也要摸行情”是客观存在,敢说“想我不曾谙此道,一字千金也编不成”的能有几人?不由生出七分敬意,三分肃然。
郑怀兴先生借剧中人之口袒露着自己的追求,他始终要在戏里表达自己的忧患、沉淀自己的思想——而思想者在我们的戏曲界历来不多。如我这样的后辈晚生,受他感召,当有所为有所不为,莫要被一时的热闹乱了阵脚,被浮躁的影子绊住了前面的路,真诚写作,轻装出发。
我们也需要作出自己的选择。
作者张泓,上海戏剧学院戏文系副教授,编剧作品有秦腔《司马迁》、《织梦人》,黄梅戏《金粉世家》、音乐剧《花儿﹒少年》等。著作有《大武旦王芝泉》《青衣翘楚李炳淑》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