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人家
□朱谷忠
说起来,在莆田故乡,我最熟悉的就是每家每户大小不一的门了。现在想来,那一扇扇的门,就像一张张明信片,前后左右,一览无余地摆列着,让走过的人一眼就能估摸,哪一家拮据,哪一家宽裕。
不是吗,那年月,故乡的房屋,大多是浑黄的土墙和鱼鳞般的黑瓦,毗连错落,间或栽着数棵桃树、龙眼树,投下一些翠绿的影子。但各家各户的门,式样上虽说大同小异,用料却有明显差异,有杉木的、杂木的、松木的;也有人家,门框是青石砌成的,配两扇木门,安有铺首或铁环。至于门楣上面,大都是用细小砖块或碎石砌出尺寸相当的长方形,当作横批。还有一些破旧房子,低矮歪斜,经过风吹日烤,门框已显得泛白、粗糙。这当中,最显眼的是一幢厚重的老宅,墙高门大,两扇厚厚的正门都抹灰上漆,黑中透红,门口房梁斗拱,装饰花卉、人物,一丝不苟,明摆着是过去有钱人家的考究。
悠悠村落,就这样让时间打磨着。寻常人家,日出而作,日落而归,年复一年。上过油漆的门户,逐渐有些斑驳;没上过油漆的,不免留下模糊的汗渍。稍有年纪的人,走过哪一家门户,都认得是谁家的,不但叫得出名字,还知道住着几口人。最是春播夏种,秋收冬藏,常见许多勤勉人家青壮的身影,总是从门内匆匆而出,走向田园,走向山坳,去干他们每天要干的活;上了年纪的老人则常在门外饲养鸡鸭,或坐在檐下吸着水烟筒。早上或黄昏,悠长的村巷中,时有女人从塘边挑水回来,以扭动的腰肢,跨进自家的门槛。到了过年过节的日子,家家门户都拭擦一新,贴上称心的春联,让村子一下红艳了起来。正月十五过后,许多人家门前还留有炮仗炸开的碎屑。于是,这一年中,那门上的“福”字“财”字,总是泛着笑意,看着来来往往的人……
其实,数十上百的门户,日开夜闭,时间不一,但在同一村子生活了许多年的人,都熟悉了左邻右舍的习惯,有的常在天未亮时就推开了门扉,吱呀一声,惊得树上的鸟儿也扑楞一下飞了起来;有的趁着晨露牵牛出栏,蹄声嗒嗒一直响到村外;有的到了中午也不歇息,把门虚掩着,人在屋里窸窸窣窣编起箩筐;有的则忙到了半夜才关门,轻轻地呲溜一下,接下便悄无声息了。
可以说,各家各户的门,不管大小、新旧,都是自己珍惜的一张脸面,开启闭合,迎来送往,从不厚此薄彼,倒也亲切自然。但它们也像无形的磁石,任小孩每天溜出门外,再怎么撒野狂奔,东躲西藏,也会将其召引回来。大人们则不用说了,即便外出喝酒,逢着天黑风高之夜,伸手不见五指,也会准确窜过几个拐角,摸回自己的家门。
还记得,那时村中许多门户都是敞开的,从不设防,有无人在,只需轻咳一声,便可迳往里走,或去墙角拿一把锄头,或去厨房倒一碟酱油……待屋主回来,再吱个声,道个谢,有借有还,不当回事。但说到家务家什,谁心里也都明白,那各家各户的门里,如俗话说的那样,都有天天要念的一本经。有时,一些锥心的事也发生过:老人跌倒,夫妻吵架,女儿抗婚,小孩辍学……而邻里之间,朝朝夕夕,抬头不见低头见,虽说和睦居多,互帮互助,又免不了家长里短,偶也磕磕绊绊;一日日的光阴,如一条条细流,裹挟着一家家的命运踽踽向前……
风烟散尽,日头高悬;改革开放,旧貌换新。故乡就像村头的那棵大榕树,喜逢甘露,根须舒展,一下撑开了油绿的枝叶:先是土地重新丈量,家家分到责任田。随后,有人外出打工,有人办起果业,有人合伙跑运输,有人在网上买股票……一家家,告别温饱不足;一户户,甩开积贫积弱。乡亲们相信:贫穷不是宿命,苦熬不如苦干。只要自强不息、自立不馁,摒弃“等靠要”的思想,就一定能依靠自己的双手创造美好的生活,改变自己的命运。特别是进入新时代,村干部在“精”字上下功夫,在“准”字上谋实招,他们以“一把钥匙开一把锁”的方式,迈进每一家门槛,访实情,探心事,直指难点,把脉开方。全村人因户施策,发展种植、合作社务工等产业,使每个脱贫户拥有一项以上稳定收入。从此,好日子是奋斗出来的道理深入人心,稳稳的幸福感,满满的获得感,让乡亲愈发绽开淳朴的笑颜。
日子变好了,房屋长高了,门户自然也焕新了。从树绿花艳的村里走一遍,崭新的木门、石门、铁门比比皆是,中间还冒出了一幢幢小红楼。只是,往日的炊烟稀疏了,空气里飘浮着几丝油烟味,原来是家家都有了煤气灶。村中,古旧的宅第保存完好,斑驳的院墙,雕花的窗棂,也成了摄影发烧友的新宠。据说村里已商量好修膳方案,想让它变身为兼具古朴、时尚的民宿对外迎客。也有几户人家,听说他们的后辈都在离村不远的镇上买了套房,享受着钢筋水泥建筑带给他们的新鲜感。
走了半日,看了半日,只见一家家的门户,上面都钉着住户号码牌,里边住着什么人,是否熟悉,我已完全猜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