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回望
□朱谷忠
我至今还记得小时候故乡的模样:数十座低矮不一的房屋,在炊烟弥散的树影里错落,根茎般伸延的土路衔连所有的院落;几棵浓荫翳日的榕树屹立村头,一湾沟圳从树旁穿过。从那里望去,便是人们四季耕作的碧绿田野。
那时的房屋,大都不过是石砌的基,土垒的墙,杉木或松木做的屋架,上面披满了鱼鳞般密集的黑瓦片;虽然普通、平淡,甚或有几分古拙,但每一座或每一处的房屋,似乎都能巧借地形,顺势就向,当疏则疏,当密则密。特别是房前屋后,不少人家还辟有菜园;处于迫窄地方的人家,也总不忘栽下几棵龙眼树或枇杷树。这一切使居住在这里的乡亲,倒也能从清贫之中享受到自然的雨露和清鲜的空气,使那些劳累的心,有了歇息和安抚的去处。
故乡,就是以这样一角闽中风土,养育祖辈多少躬身劳作的百姓。我1964年初中毕业回乡,就实心实眼地在田园里挥汗耕耘,不管风雨雷电,不管降雾飞霜,我只靠手中的锄和镰,和村里人一起,与缠身的贫穷作战。大人们曾告诫我:不要哄瞒每一寸土地,不要亏待每一株庄稼。事实上,大人们在这方面总是我的榜样,无论白天黑夜,他们总是把心搁在田野上,搁在泥土里,搁在庄稼中。他们甚至在春意萦绕的日子里,也没有闲心去漾开姹紫嫣红的思绪,而是头顶三两疏星,到下弦月映照下的田沟去看水、放水。春寒中的护秧,炎阳下的耙田,秋露时的收割,冬霜里的挖沟……所有的丰收,写在纸上自然不费气力,但谷物的真正登场,却要付出多少艰辛!
生活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二十多岁时,我有机会去省城谋生,后也成了家;年迈的父母离我而去后,杂事羁绊,就很少回乡了。但身在异乡,有时面对日落,不期然又唤起思乡的缱绻情怀,想到那有着明亮月光的晒谷场,夏天的晚上是否还人影幢幢,挥着麦扇扑萤驱蚊?还想到曾与儿时的伙伴多少次去邻村看电影,回来时一路热烈交谈……
改革开放后,亲朋好友频繁为我传来故乡变化的消息,每一次都使我惊喜。乡亲们已拥有承包土地的权利,有离开乡村外出打工的自由;多种经营,使收入有了显著的提高;电话、网络,使文化生活发生巨大的变化……一次次撩拨我心中的想象。于是我也总想找机会回去看看,担心自己失落了乡愁,失落了根基。
故乡倒也没有让我“情怯”。每一次回去,无论是年夜的菜肴、元宵的汤圆,或是端午的粽子、中秋的月饼……那香香、甜甜、糯糯的家乡味道,总让我的情感激奋得溢出心来,浓得化不开也挥不去。特别是看到记忆中许多破旧的小屋,已被簇新的楼房所替代,村场也变得宽敞、整洁;那窄窄弯弯的土路早已不见,一条厚实的水泥路在村里绕了两圈,径直与村外的一条大公路衔接……期待、愿景、梦想,一年一年,好像都插上翅膀一般,奋力向着富裕的目标飞去。每一次的嬗变,都足以让我自豪兴奋得彻夜写诗。
不过,最让我深感欣慰的是,故乡开始注重保护生态,疏浚河沟,遍栽果树,花草复萌,竹林滴翠。每当我在村头漫步、桥上徜徉;或在亭中流连、塘边沉吟……无不身入、心入,感受每一寸土地呈现的变化。还有一事值得记述:有一次返乡后与一位八十多岁邻居老伯聊天,从交谈中得知:乡亲们曾在窘困的年代里抱成一团,像保护自己眼睛一样保护了一座古桥、一座祖庙、一本残破的族谱……一种古老淳朴的精神呼吸,让我心旌久久激荡不已。
都说最忆是故乡,然而最忆的到底是什么呢?是饱经风雨磨难的祖先们“莫忘来路”的叮嘱,还是土地与血缘交融支撑的生命原点?是几十年来村里村外那些有声有息的变化,还是一朵云、一棵苗、一杯茶依然凝聚的乡情?我想,大约没有人能说得清。对我自己来说,尽管往事如流水一般过去,新的生产生活方式也带给我一些陌生感,但回望故乡人身上凸显的不畏艰辛、勇往直前的品格,以及他们在新时代里对幸福生活执着的追求,都催生了我逐一记录、倾诉的欲望,都使我心中的这份由淡转浓的思念之情,如一只小船在乡愁的湖心,犁开一条归家的路。
“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今年谷雨后离开故乡的那天,天下着细雨,蒙蒙的雾帐中,故乡显露出一种令我难舍的靓丽面影。
故乡,我还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