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糕
母亲夜里总是忙到最后,在吹灭煤油灯之前,她称好大米和糯米,淘洗干净,放进小陶器中,加上清水。这半夜,糯米们就在水中舒展身体,与水喁喁私语。等公鸡啼鸣时,母亲把浸泡好的米捞起,装进簸箕中。村里的万元堂门前有个公用的石臼,母亲要把这些糯米捣碎。母亲抡起石锤,一下又一下地捣碎早晨的寂静,这时万元堂里的晨钟也敲响了,栖息在屋檐下的鸟儿们扑棱着翅膀飞向天空。
美食与以往的慢时光紧密相连。这些故乡的美食多数是用时光熬、煎、焖、捣出来的,母亲把早晨最好的时光留给了这些白糕,她要把每一粒米捣碎,要捣得均匀,捣成接近粉末的状态。我在乡村生活多年,但有很多东西没学会,大的是驾牛犁田,小的就如这抡起石锤捣米,我用力不均,力道轻了,糯米纹丝不动,用力过猛,石锤磕碰到臼的边缘。后来村里有了碾米厂,但机器加工出的米碎,不均匀,粗粝,乡人形容这样做成的白糕的口感是“煞”,我疑心应该写成“杀”,这是乡人对美食评价用的特有词汇。的确,做白糕,米不细碎如粉,会“煞”去味蕾上的美妙感觉的。
捣好的米碎里要加适量的糖,要调适它的湿度。乡下最常见的白糕有两种,一种是全部放进蒸笼里去炊,划成菱形的块状。这种白糕,可以加入炒好碾碎的花生末和芝麻。还有一种是放进木模具里去拓印,形状有圆形和椭圆形的,还有猪牛羊鸡鸭的形状,是对日常生活有趣的摹写。白糕的表面有花纹,中间有字,分别是福禄寿三个字,寄寓乡人对美好生活的期望。放蒸畚上去蒸的时候,下面垫薄荷叶,这样蒸出来的白糕多了草木之气息。这种糕,有人称为“印糕”,蒸熟后,要用剖成四瓣的筷子在上面点四个红点。
莆仙的美食文化总是打上传统的烙印。过年喜庆、做寿等,要制作红团,红代表红红火火;白色,冷峻肃穆,象征悼念,多数是用来做祭品的。七月半,接公嬷(指祖先)。七月半,也就是中元节,民间有拜祭地官、祭祀祖宗和普度亡魂的风俗。乡人追念已经逝去的祖先,会焚香请祖先(公嬷)回家住几天,从农历十三接公嬷到十六送走。这迎来送往,农人必备的祭品就是白糕。白糕与传统孝道文化的关系,现在的人又能懂得多少呢?
在莆仙,糕点的种类比较多。除了白糕、印糕,还有碗糕、马糕。“马糕”这个名称很有意思,据说当年做马糕的作坊是以马代替人力碾米浆,民间以讹传讹,于是有了马糕非马的叫法。这是一种多层米糕,你一不小心就会吃出明代的味道。莆田新县有方糕,也是多层米糕,一片片的,与雪片糕类似。
最有地方特色的是仙游枫亭镇出产的“枫亭糕”。我在枫亭中学工作十二年,校门口就是学士街,街名来自北宋庆历名臣蔡襄。学士街是枫亭糕的主产地,我有时买一袋当饭吃。枫亭糕是一种夹心糕点,夹心那层用糯米粉、炒熟的花生仁和芝麻、糖浆、葱油搅拌而成,有时还加入柿饼片、冬瓜条、桂圆肉、蜜枣等,制成各种口味的糕点。用有花纹的方形木模具印好之后,放蒸笼里蒸熟。枫亭糕细嫩香甜,入口而化,但又松软黏糯,有嚼劲。
吃枫亭糕,你的舌尖不经意间就触碰到北宋。那时有一个叫洪忠的商人,致富后回馈社会,整天忙于铺桥做路,没按时吃饭。他的女儿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摸索发明了枫亭糕,于今有一千年了。这个典故是我离开枫亭多年后才知道的,就如我幼时吃惯了母亲做的白糕,却没品尝出白糕里“慎终追远”的意味一样,我不知道枫亭糕里夹的是一个辉耀千古的孝心。
母亲近八十岁了,现在做不了故乡的白糕。写这篇短文,我的嘴里似乎还留存着儿时吃白糕时那种清甜黏糯的感受,我得回老家看看老父老母了。□王清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