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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用莆田话读《红楼梦》

      “阿骚讲无字”,莆田话难学。这不知是莆田人自嘲,还是自夸,褒贬成分颇为复杂,一时难以分清。一种语言是否好学,并不能证明使用此语言的居民或民族的优劣,也不能由此而认定此地人民素质的高下。莆田话可能真的很难学,至少在莆田之外的人会这样认为。莆田话与普通话的差别很大,莆田人讲不好普通话,外地人很难听懂莆田话,也是事实。但是,不能因此而认定莆田话很糟糕或很“次”。如果把莆田话的词汇与经典著作中的词汇进行比较,就会发现非常有趣的现象,即莆田话中保留了相当多的经典著作中的词汇;尤其是古典著作中,这种情况更为普遍。《红楼梦》便是一例。

      有人曾撰文指出这一情况。但在这类文章中却推测,《红楼梦》中存在较多的莆田话词汇,可能是曹雪芹的好朋友中有莆田人,因而在平时的交谈中,学到了一些莆田话,从而在莆田话中吸收词汇,用到他的著作中去云云。

      对此推测,我不敢苟同。在再次细读《红楼梦》的过程中,我约略感到,《红楼梦》中有许多莆田话的词汇,刚好证明莆田人较好地保留了较早的“普通话”词汇。换一种说法是,《红楼梦》以及更早的《金瓶梅》,都是采用当时较为通行的“白话”写作的,也就是莆田人从中原带回来的那种语言;后来,中原地区因更接近北方,受北方话影响较大,可能导致有些话“走样”了;而莆田远在南方,受其影响较小,故而得以保持“原汁原味”。从语言研究的角度看,这实为大幸。

      《红楼梦》的思想内容极其丰富且复杂,红学家们尚且难以说清楚,红学界也还莫衷一是,吾侪才疏学浅,固不敢置喙。但生为莆田人,普通话固然蹩脚,莆田话却是每天不得不讲的,于是,就生出一个念头,试图用莆田话来读《红楼梦》。不料读完一遍,果然发现生趣盎然,且自以为能“解其中味”。即此大体按回目顺序,摘录若干语句,尝试分析之,诚望能得高明指教。

      捧饭、安箸(第2回:贾珠之妻捧饭,熙凤安箸,王夫人进羹……)

      普通话说“端饭”,莆田话仍然说“捧饭”;普通话说“筷子”,莆田话还叫“箸”;并且,“安”与“装”也是莆田话里常用的动词,尤其是仙游话的这两个字的读音,也许更接近中古语音。

      小姑、姊妹 (第4回:因此这李纨虽青春丧偶……惟知侍亲养子,外则陪侍小姑等针黹诵读而已。每6回:青板姊妹两个无人看管。)

      出嫁女人称丈夫的姐妹为“姑”,汉语言中大约不会多大的区别。《尔雅·释亲》:“父之姊妹为姑”,又称“夫之母曰姑”。本来,姑当是比自己高一辈的女性,而为何女人称自己的平辈要提高一个辈份呢?这正是表明古代女性地位卑贱的一个证据。在莆田的称谓习惯中,这种情况较为普遍,即女人总要把自己放在与儿女同一水平线上来称呼相关的亲属,即“主动降级”。如,称丈夫的弟弟为叔(莆田话“小黄”)、弟弟的妻子为细(叔)婶,称丈夫的兄长为伯,伯之妻则为伯婶,合称起来为“伯细婶”(普通话则为“妯娌”)。余此类推。莆田人称“小姑”与《红楼梦》中同,只是普通话中,通常要说“姑娘”、“姑姑”等。这可能是较为细微的差别吧。

      但是,对于“姊妹”,莆田话与《红楼梦》中完全一样,而与普通话却大有区别。

      看过《红楼梦》,大家都知道,青儿是刘姥姥的孙女,而板儿是刘姥姥的孙男,但在此合称起来却是“姊妹”。莆田人对于哥哥、弟弟、姐姐、妹妹,除了全是男的称兄弟之外,无论全部为女,还是有男有女,一律称为“姊妹”。普通话则不然,男大女小称兄妹,男小女大称姐弟。有时为了表示亲近关系,莆田人还把堂亲、族亲、表亲间的同辈男女,也称为“姊妹(仔)”。

      在此顺带指出,针黹、女红也在莆田话中保留,老裁缝手艺人对此当更清楚。只是人们在书写时,可能把针黹写成“针指”或“针只”,而把女红写成“女工”(女红的“红”与“工”读音相同)。

      老货(《红楼梦》第6回:薛姨妈道:“老货,你只放心吃你的去。”)

      这是薛姨妈对宝玉的奶妈李嬷嬷说的话。莆田话中对上了年纪的人也称“老货”,当然这种称呼不是很庄重的,而且通常只对身份地位较低的人;不过在亲近的人之间使用时,并没有不敬或轻侮的意思。第53回中,贾珍对前来交租的庄头也用“老货”称呼:“我说呢,怎么今儿才来。我才看那单子上,今年你这老货又来打擂台来了。”

      契弟(第9回:薛蟠……却不曾有一些进益,只图结交些契弟。)

      契弟在古汉语中是拜把兄弟的意思,但在莆田话中的意思,完全和《红楼梦》一样,是骂人的粗话。此处讲薛蟠结交契弟,即结交男色。在古代,“男色”大约还有面首、相公、男宠、男妓等称呼;在现代,则与男性同恋中的互为角色或男公关相类似。如莆田话骂人发不义之财或捞取暴利时说:“比做契弟还会大赚(钱)”或者“做契弟还无许大赚”。不过,在熟人或要好的人之间,有时也互称对方为“契弟”,在这种情景中,“契弟”并无骂人的意思,而只是调侃,甚至表示亲昵。

      先不先(第6回:刘氏一旁接口道:“……先不先,他们那些门上的人也未必肯去通信。没的去打觜现世……”)

      这是刘姥姥一进荣国府之前,一家人计议着是否要去时,姥姥的儿媳妇刘氏说的话,意思是说人家的门没那么容易进得去,更别指望能得到什么好处。

      “先不先”在莆田话中使用,意思一样,也是表示取舍关系的。如就业困难,找活干不容易,要是有人雇佣一个短工,工资虽然不高,但包吃。这时,准备受雇的人就可能做这样的取舍盘算:“还是将就着去吧,有钱无钱,先不先趁一个巴肚圆。”用普通话说来,大约是:“还是将就着去吧,不管能不能赚到钱,首先总可以填饱肚子吧!”正如上面所说的刘姥姥,也面临的二种情况,一是进去了,而且还能捞点什么好处;二是不但进不去,还在门口就被看门的人打了嘴巴,丢人现眼,遭了现世报应。刘氏显然是取第二情况的。

      在莆田话中,“先”还由“首先”、“居先”引伸出另一种意义,即占上风,处在强势、优势地位,因而就有欺压别人的心态、作派或行为,如“大房大姓好先人”,“小房小姓给人先”;而语言调戏侮辱女姓,则是“讲先讲可”。在象棋和围棋比赛中,判定占上风或优势时,也叫“先”。至于“可”表示得到便宜,大约也是由许可、认可引伸而来的;如果是否定的,则是“叵”。《说文》:“反可为叵。”即把“可”字反写成“叵”,表示不可,不能,不行,没办法等,如居心叵测;《水浒传》中常有“叵耐这厮”如何如何的语句。

      人客(第14回:凤姐……便又吩咐道:“……一班十个,每日在里头单管人客来往倒茶,别的事不用他们管。”又,“那凤姐必知今日人客不少,在家中歇了一夜……”)

      在现代汉语里,“人客”与“客人”有细微的差别。从构词方式来看,前者是联合式的,指来人与来客;后者则是偏正式的,单指来客。当然,相对于主人而言,人客还是客人,意思都一样,都是表示从“外”而来的“客”。《红楼梦》里使用的“人客”与莆田话的用法是一样的,但与普通话却不同。普通话里现在好像没有“人客”的用法,以至于有的学生写作文时用了“人客”,老师还要郑重地把它改成“客人”,并且还要向学生指出,“人客”是莆田的“土话”,不规范,须不知这“人客”不但规范,而且还很有“古气”,是中古标准的普通话呢。

      定规(第14回:如今都有定规,以后那一行乱了,只和那一行说话。)

      普通话的词汇里,“规定”与“定规”并存,只是口语中,定规的使用没有莆田话这样通行和频繁,尤以仙游地区为甚。与定规意义相当的莆田话,还有一个词是“硬框”。分析一下这两个词,我们会发现其来源极为古远。“规矩”一词的起源很早。在一幅伏羲与女娲的画像中,一人拿规,一人持矩,合成了规矩。古语有“无规矩不成方圆”的说法。原来“规”是用来画圆的,“矩”是用来画方的;规,发展到今天叫“圆规”,而矩,大约就是“曲尺”或称“角尺”。如果从语言的偶序规律来看,规相应于圆,矩相应于方,那么原话应表述为“无规矩不成圆方”为宜。“硬框”大约就是曲尺即“矩”的另一种叫法吧。因此,无论是“定规”还是“硬框”,由其“定”性和“硬”性,都是表示一种不可移易的标准、法则、范式,是人们必须遵守执行的“当然”或“必然”。显然,“定规”与“硬框”是从“规矩”演化而来的。其实,连“模范”的意义也与此相似,所不同的是,“模”与“范”起初是在用浇灌、铸造器具上的,而“定规”与“硬框”大约是由木作而来的吧。

      闹热(第16回:一日正是贾政的生辰,宁荣二处人丁齐集庆贺,闹热非常。)

      闹热与热闹意思完全一样,普通话说“热闹”,莆田话仍然用“闹热”。只是莆田话在说“闹热”时,“闹”字的读音发生了语流音变,读如方言之“豆”音,并且有时还把“闹热”通过“飞白”,戏谑成了“脰热”。如说“闹热什么,脰热还生一脰盂。”“脰热”是一种发生在脖子上的疾病,“脰盂”即脖子。这可能也是莆田话中保留的较为古老的词语。盂为一种上下大中间小的皿器,如痰盂、盂壶(普通话“夜壶”)之类。莆田人说拉尿也叫“拉盂”,即把尿水拉在盂中。至于“脰”一词的使用,还可以在民间习俗中看到,如“挂脰”,即过去把铜钱用红绳串成一圈,挂在孩子的脖子上,以保平安,或给予良好的祝贺。如今人们仍然认为钱币具有镇邪的功力。把闹热故意讹为“脰热”,也可以看出莆田人的幽默、风趣与机智。

      汉语言中,词素相同、顺序相反而词义一致的现象,可能比较普遍,如鲁迅作品中的“慰安”、“绍介”等。而莆田话中偏正式构词的词素相反而词义一样的情况也是有的,比如同样表达良好祝愿,请“人客”吃“索面”(普通话叫“线面”),平原地区叫“揪长”而山区的某些地方如常太镇等,却叫“长揪”,其实意思是一样的。

      放定(第82回:黛玉想了一回,“父亲死得久了,与宝玉尚未放定,这是从那里说起?”)

      莆田话至今仍把订婚叫做放定。所谓放定,即男方家把一定数量的钱物送到女方家,放在女方家,女方家接受了,即表示亲事确定下来了,故称“放定”,意为“一放就定”。放定大约就是古代婚姻“三茶六礼”中的“纳聘”程序吧。

      有天无日头(第104回:倪二妻女忙劝道:“嗳,你又喝了黄汤,便是这样有天无日头……”)

      莆田话里的“有天无日头”也是指人的言行极端的意思。如说“冤枉人会有天无日头”。倪二大概与《水浒传》里的牛二差不多,也是有点泼皮无赖习性,人称“醉金刚”;现在他又喝了酒了,自然更是肆无忌惮,胡作非为,因此他的老婆说他“有天无日头”。

      连天(第111回:众人叫苦连天,跪地哀求……)

      “连天”保留在莆田话中,既可以作形容词谓语,也可以作程度副词状语,前者如“叫苦连天”,后者如“连天好”、“连天红”等。与此相同的还有一个词叫“裂地”,不过“裂地”只作程度副词状语,如上述也可以说成“裂地好”、“裂地红”等。不管是连到了天上去,还是地都裂了,总之,“连天”与“裂地”都是表达程度的,一个极言往上的高度,一个极言往下的深度。

      起服、起复(第116回:将来老爷起了服,生恐又不能遂意了。又,等老爷起复后再赎也使得。)

      “起服”与“起复”都是丧事术语,指丧事后期的程序。起服是起除丧服的意思。古代亲人亡故,相关亲属都要穿上孝服,按照亲疏程度,孝服分为五等,称五服。现在丧事简办,一般是把亲人安葬完毕,即可“起服”了。莆田民间还保留起服的词语与程序。“起服”的程序,大体是参与丧事的人员,回家而未进家门之前,必须把所佩戴的各种表示哀悼的装饰全部去掉,并且还要在预先燃起的火堆旁边绕上一周,以便把身上邪秽之气消除掉,重新进入正常的生活。但是,民间有时用到“起服”,却又转到了“集聚团结”的意义上了。如说“一厝人起服”。这里的起服,或当作“沾(骑)合”。不过在说别人家集聚起来为“起服”,实际上带有恶毒的诅咒,暗含着骂人的意思了。

      “起复”与“起服”是相伴的程序。古代为官,遭遇父母亡故称“丁忧”,属于家庭重大事项,依礼制规定,必须主动向朝廷报告,辞归守制三年(实际时间为27个月);守制期满,再向朝廷申请重新起用,官复原职,故称为“起复”。莆田话里民间所说的当指“起服”,而不是“起复”,因为后者只与有官职者相关,一般平民则无“起复”可言。

      用莆田话读《红楼梦》,不但可以读出别一番滋味,而且还可以从中学到一些古语,从而知道我们莆田人的文化底蕴,更进一步消除“阿骚讲无字”的偏见。有同好者,不妨一试。

      (未完,待续)□ 今 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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