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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圳搅排

      □今闲

      1976年夏秋之间,偏僻闭塞的山区常太公社,同样能感受到政治热闹和经济活跃的气氛。

      东圳搅排便是这种热闹的政治和活跃的经济结出的珠胎。当时,我为了将来谋生和眼前讨老婆,遵循家长的战略部署,正在王宫的一坎裁缝店里学手艺;现在想来,很难说是幸还是不幸,我成了那个珠胎里的一个细胞或赘肉。但是,亲历搅排的刺激和有趣,却是深刻难忘的。“搅排”是根据方言拟测的记音字,准确书写或当作“放杉排”?不过,东圳水库是文水,不像沿溪顺流而“放”;又,从组装成排用担索的“绞”,和启航之后用木桨的“搅划”动作看,记作“搅”或“绞”还是比较贴近实际的。当然,无论“搅”,还是“绞”,都要读成“果”的方言音。东圳水库的搅排运动,肇端于春,盛行于夏,式微于秋。其完整的波纹,大致与当时“风波”相叠。

      那一年,开始是被后来命名的“右倾翻案风”,接着是反击“右倾翻案风”的风,再后来则是反击“反击右倾翻案风”的风的风。这有点拗口,“除啊除”。但已过去的事不必太较真,粗粗讲来,就是一阵风接一阵风。这风在陆地上刮,或者空中也有,但水库里却是“风平浪静”,很是适合搅排。

      现在人可能会问,为什么要搅排?这个“为什么”是40多年前的事,简单再简单地写下来,也是要费去许多文字篇幅的。由于修建东圳水库,常太境内及外出的陆路通行,几乎全面受阻;甚至本来是同一个大队内的人们交往,如果没有桥梁,就要摆渡。而担任摆渡主要任务的是东圳汽船站。东圳汽船站坝头码头出发的有三个方向的航线,每条航线日行6个班次或5个班次。坝头至东照,可通行东太、东青、照车、山门、后溪,以及白沙的坪盘、庄边和更远的仙游县东北部地区;坝头至后池、公社的,可到达岭下、长基、洋边、常太、九坑以及仙游局部;坝头经山子头至王宫、南川、顶坑的,可遍及公社、坑洋、下山、渡里、金川、院里、党城、顶坑、外东坪、内东坪、南川、下莒、山坑、过溪、溪北、溪南、埔头,更远则至华亭公社和仙游县的局部。从这些罗列出来的地名(多为大队名,即现在村名)就可以看出,当年的汽船站的地位、作用以及由此而伴生出来的“威风”!汽船是服务摆渡的,无论人货禽畜,都可搭乘。但不允许运输具有“投机倒把”或“破坏山林”嫌疑的杉、松和被禁止的杂木材料。公家的汽船不运了。山重水隔,杉还是要挑的。挑杉的只能顽强地在早就无人行走、已然废弃的山路上披荆穿行,于是“偷挑杉”的新名词诞生了。既然是“偷挑杉”,“拦杉”(方言音似“横杉”,或即“横挡住”不让通过?)的也就随之出现。拦杉的机构有个响亮堂皇的名号,叫“市管组”,其成员接地气的就叫“拦杉的”,古雅点的尊称“八班”。这“八班”既古雅又俏皮,据说来源于古戏剧舞台上老爷升堂时,在两旁成“八”字形排列的那些“皂隶”。真是叹服民间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八班”出没无常,“偷挑杉”的防不胜防,时不时就能听到有关“偷”与“拦”斗智斗勇的故事。大约都从鬼谷子、孙子那里汲收智慧,双方都能把三十六计运用得纯熟自如。这是早些时候的情形。接下来应该是进入了夏季,“风紧”。“八班”们都忙着“反击右倾翻案风”,打击“投机倒把”反而有所放松。这对“偷挑杉”的人来说,无疑是利好消息。汽船仍然端着“公家”的架子,严格执行不为“投机倒把”服务的政策。

      于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出来了,东圳水库上出现了“杉排”!谁也不知道第一个发明搅杉排的是什么人,只是一时间水库上就呈现着千帆竞发、百舸争流的“喜人”景象。当然,这只在夜晚才能观赏到。尽管“八班”处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模式,但白天,他们的眼还是睁着的。“贫下中农”非常熟悉一条真理,对付“八班”不能冲马头,而是可瞒不可欺。他们利用夜幕“掩护”,瞒天过海地把杉排搅向东圳坝头。

      秋天悄悄地替换了夏天。东圳水库晚上的杉排毫无过渡痕迹地发展壮大了。每天上午,从坝头开往王宫的汽航的两旁驳船上,密密麻麻挤着欲往仙游、永泰挑杉的人;下午,从里铺出来的全是挑杉的人,或挑或扛,络绎不绝经过王宫,前往码头,把杉木从水库边一直排到安口各家各户门前,等待雇人搅排,运往坝头。挑杉的人一经与雇佣的人交接清楚,马上赶着坐上“下午船”,提前到坝头,或者回家,或者在城里住一晚上,第二天凌晨又各自奔向东圳大坝,等待接头提货。在王宫码头所在地邻近的只有安口一个生产队,因此,这搅排的好事也几乎全被安口人包揽了,正所谓“生在好地头,毋使学拳头”了。但是,安口小村庄,人口不到百人(?),在“偷挑杉”不再是“偷”的兴旺时期,安口男女老少齐上阵,还是难以全部承接搅排的海量业务。于是,安口人就招徕邻近的亲朋好友,把已接手的业务转让一部分出去。我当时在王宫学手艺,与安口人都熟,他们也不了解我水性如何,万一“翻排”掉进水库里,会不会淹死,就怂恿我也去赚一把“软钱”。我在经师傅恩准之下,也就感激万分地接了一单。

      搅排赚“软钱”,的确很“软”。按照当时的行情,雇佣工钱是从王宫码头下水,经一个晚上(约六七个小时),第二天凌晨(东边动,早晨四五点钟)到达东圳坝头,把杉木交给雇主,这样,每担收1元钱。每担当然不一定那么准确就是100斤,只是壮年人根据路程远近,自己估计能挑得动的数量;一般都是100多斤,有些力气大的壮汉(包括女汉子)能挑到150斤以上。我是新手上路。第一次,安口的乡亲给我安排了21担。这样,我一个晚上就赚到21元钱!有些老司机一排能搅(绞?)到30多担,也就是说一个晚上能赚到30多元钱!这是何等激动人心的进项啊!我接连用了3个惊叹号,是因为至今回想起来依然惊叹。要知道,那些我们的“敌人”号称“八班”的市管组临时工,每个月的工资是20元左右;一般正式的工作人员,包括公社干部、教师、医生和供销社职员,他们月工资的平均线约在30元上下。而我们“偷挑杉”产业链的其他节点人员的收入,大约是偷砍一捰两片判的椽杉,可以卖二三元钱;近途“一天打”(一天往返)挑杉的可以获毛利五六元;远途前往仙游、永泰“三天打”,有时遭遇市管组“拦杉”阻碍,还可能拖到五六天,他们每次可以获利也仅在20元左右。那时候娶老婆必备的三大件手表、针车、脚车(自行车,对山里人来说也不一定“硬框”要),每件也只要100元左右。而我一个晚上居然能赚十几二十元,想想老婆很快就能“过手”(得到,实现预期目标),心里能不美滋滋吗?安口乡亲们真好!他们帮我收接杉木。看看收够一个杉排的量,又和我一起把一担一担的杉木挪到水边,然后又帮助、指导我“绞”好杉排。这绞扎杉木成排,看似粗笨的力气活,实际上也是挺有学问的。比如,要把各担粗细长短不一的杉木进行分类,以确定哪些打底,哪些圈沿,哪些横拴,哪些放在面上;而这些分类一定不能打乱雇主原先“张担”的单元,以免上岸认领时发生混乱,引起纠纷,产生麻烦。因为我只是偶尔客串一下,所以并没有自备行头,于是,他们也为我提供了搅排的木桨等装备。最后,他们还帮我把杉排推入水中,叮嘱我小心驾驶,目送我启航远行。安口乡亲们的这些劳动,完全是无偿的,分毫不取。现在有些人或许会认为,我在编造。但这是我亲历的真实事件。我不作更多的说明或辩解,只想重复一句:安口的乡亲们,真好!我当时所搅的杉排,已经是进行过二次改良的最高级的终极版。此前还有二款版式。

      最初开纪元的版式是,几个人约齐结伙,把三五担杉木用担索捆绑结实,从同伙中公举水性好的一人,或某个水性好的人自告奋勇,担任“搅手”,其余人给予适当的经济补偿。有时同伙本来就是兄弟亲戚一家人,还谈什么钱?谈钱伤感情嘛!这样的杉排量少体轻,搅行快速,转向敏捷。但浮力小,浮水不稳,搅排的人要骑在杉排上,两脚泡在水里,既可平衡,还能助力。只是双脚长久泡在水里,无论天热天冷,毕竟都不好受。所用的桨,因陋就简,大多是用两端平直而不带弯曲的,俗呼为“双头尖”的竹扁担;有时也从杉担中挑一支顺手好用的“杂尾”,只要能搅动杉排就行。起初这种版式的杉排,在与还比较严厉的市管组周旋中,其优势还是明显的。市管组装备精良。他们配有沟船,三节电池的手电筒,带铁钩的长竹篙等;后来甚至还换装了五匹子柴油机驱动的“挂机”以及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破旧快艇。不过“小米加步枪”的杉排也有自创的游击战术。他们一旦发现市管组的踪迹,会迅速对战情进行评估,然后作出或跑或溜或躲或藏的战术调整。跑或溜考验的是胆略与勇气,躲或藏需要的是机谋与智慧。由于实力对比上的悬殊,他们大都选择躲或藏。东圳水库的岸线弯弯曲曲,多是半淹半露的山林和田园,发现危险,随便就近“倚沿”(靠岸)就能找个藏身之处,躲过一劫。“倚沿”之后,如果形势更加危急,有的人凭借水的浮力,使生力死拼一下,有时还能把杉排拉上岸,拖进杂草丛、灌木丛,或沟坎之中。天下挑杉的是一家。那时候还没有手机通讯设备,但是仅凭人与人之间的口头传递,消息的传播扩散速度也是惊人的。从岭头尾、土地厝一出状况(比如对杉场进行“清场”),没过多久,东照、王宫的挑杉的马上分散隐蔽;进而马院、东坪、游洋、钟山,以及永泰的古邑、嵩口等处,也都进入观望戒备状态。这些搅杉排的,在水库边藏好杉排之后,同样能及时得到各方面的情报,之后经分析研判,再决定下步的行动方案。总之,拦杉的照拦,挑杉的死要挑,搅排的死要搅。

      搅排的第一次改良升级,是在市管组成员在忙着“刮风”与“反风”的紧张斗争,而拦杉已呈松弛趋势时实现的。与初级版比较,改良后的杉排,每排数量增至20担左右,主要是使用专门制作的木桨,并且人可以穿着鞋袜,坐在杉排上搅划,双脚免受一夜的寒冷浸泡。专门的木桨,其结构如此:取一根五六尺长,刚好手能握住粗细的杉尾或比较轻质而坚实的杂木,两端各绑上一块小木板。木板长约二尺,宽四五寸,厚约五分。和使用其他工具一样,木桨的长短大小因人而异,以顺手好用为标准。这种杉排的搅划动作,与体育项目单人皮划艇相仿。现在东圳水库有个皮划艇训练基地,或即来源于此,如同赵本山发现小提琴是鲁班发明的一样?别笑,东圳真的有个皮划艇训练基地。前面已作交代,我虽然是新手下水,但有福用上第二次改良之后的最高级的终极版杉排。这个版式,一排可运杉木30担左右,并且在杉排后部两侧各用蚂蟥钉装上一个“船杙”,在“船杙”上各挂一把桨。然后双手各持一桨,站在杉排上搅动,既可发生推进动力,又能掌握方向,很是方便。多年以后,我在看电视剧《西游记》中,孙猴子从花果山划木排外出访师学道,那个样子就极像我在东圳水库上搅杉排。又后来,我又好像有点读懂《论语》,《论语》里孔子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那个“乘桴”是不就是我这个样子?杉排大约是在晚上10点左右从王宫码头出发。东圳风平浪静,但不寂寞。月光洒在水面上,波光粼粼;近处远处,离三聚五地有许多杉排在徐徐前进;哗啦哗啦,搅动发出的水声,仿佛劳累的父亲在梦里发出的鼻息声,匀称匀称的。不时还能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说,那是互相靠近的杉排上的人,或相识或不相识,彼此问候、打趣,也说些白天不太敢说的“风流韵事”或者交流“揶土车”的心得体会。杉排很快过了山子头、鸡笼山,进入渔沧溪。我当时为了吸引女性注目,也购置了一块“钟山表”。一看手表,才凌晨三点多。如果继续前进,则会太早到达坝头,在那里等待雇主提货。虽然那时候市管组已不太管“投机倒把”了,但据说有的“八班”还很积极,他们或者为公,或者为私,或者半公半私,或者假公济私,总之,偶尔还是有些挑杉的被“吃”去了。所以,如果过早在坝头靠岸,多等一分钟就多一分危险。安全第一。我把木桨收好,放妥当,然后双手当枕头,就在杉排上仰躺着“枕戈待旦”。那时还没有读《前赤壁赋》《岳阳楼记》之类的美文,否则,我一定会东拉一句西拉一句,拼凑混搭,畅抒胸臆,而不至于眼前有景道不得。比如,时维九月,序属三秋,清风徐来,静影沉璧,渔歌互答,东方之既白之类,感觉每一句都能用得贴切,肯定会让批改作文的老师无从下笔,一字难易。不过,也会有吓出一身冷汗的剧情。躺在杉排上,仰望星空,杉排轻轻浮动摇摆,仿佛是睡在云层中(我没在云层中睡过,只是幻想着),一会儿眼皮沉重,处在半醒半醉之间,突然,不知是自己睡姿失去平衡,还是一阵风一个浪,杉排猛摇了一下!惊醒过来,第一感觉就是,完了,掉水里了!当然,真的没有掉下去。胸口还在扑扑跳,正襟危坐在杉排上,凝神屏息观察周围的动静。一会儿“啪”的一声响,有水花溅起,不怕,那是鱼儿戏水。一会儿“扑噜噜”一道黑影贴着水面划过,也不怕,那是水鸟在追逐。“呀!呀!”“呼!呼!”这什么啊?声音这么惨?“水鬼!”这下,我真的头皮发热,汗毛直竖。一直在水边生长的人,没少听水鬼的故事;经历过几次溺水死人的事,耳濡目染,更加确信有水鬼存在。此刻,水鬼真的来了?男的?女的?水鬼终于没有来。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各角落里冒出的杉排,密密麻麻地向坝头靠拢聚集。大坝两侧的人陆续走到坝顶,又从坝顶顺着坡面下来,向着渐渐靠近的杉排呼喊挥手,此呼彼应,一片闹腾。各自对上暗号(没有什么对暗号,我杜撰的),认清人脸,叫出名字,就开始解开杉排——他们要赶去杉场抢头市,希望卖个好价钱,多赚一元八角。搅排的人不必担心谁不付钱或忘了付钱。每一排中都有一位领头的人,他早已把每担一元的工钱收齐了。我第一次搅了21担,仅用一个晚上,我的21元钱就这样“过手落肚”了。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接触的一笔巨款,还是自己劳动赚来的、和东圳水一样干净的钱!过了不久,我又搅了一次,好像量更大,可能接近30担,但没有这次这么激动。所以,人们总要争个“第一”,对“第一”总是记忆深刻,比如初婚、世界杯足球赛直播什么的。我收好了钱,扛着木桨,沿着坝头的坡面,登上坝顶,经过进水塔,向汽船站码头走去。我有钱了,我骄傲啊!路上遇到几个“资本主义尾巴”的“提篮小卖”,我比孔乙己摆出九文大钱还大方,买了一个黑馒头咽了下肚,又买二张“菜头浮”,叠在一起塞进没刷牙的嘴巴。到了坝头点心店,我不再像每次卖完树头树枝那样,只吃个一角钱豆腐汤,或多花五分吃个“角半”的杂汤。此一时彼一时,我毫不犹豫要了一碗“三角半”的“控肉”,一块肉一块肉地欣赏、品味、撕咬、折磨,把心中所有的邪恶,全部倾注于泛黄的牙齿和肥厚的舌头。花一角五分买了往王宫的汽船客票,抱着木桨,听着24匹柴油机的“詈骂”(动力机的轰鸣像人吵架詈骂声)半躺在“大棺”(汽船驳船的方言说法,正确用字不详)里,做着“女水鬼”的梦,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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