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东湖村:闽中的武陵源
□王晓 文/图
人们常说,原生态的仙游只在西苑。西苑地处仙游西陲,地形封闭,没有交通要道经过,即使对于一个仙游人,也是一处遥远、偏僻的所在,有旧气,又有逸气。西苑乡面积334平方公里,在籍人口二万余人,常住人口约六千余人,是名副其实的地广人稀之地。一个相熟的朋友说,在西苑,隔十里路也算邻居。每次去西苑,都像是去远方见一位老友,走着走着,西苑也仿若那个一直想要遇见的人,正说着笑着走过来。
在乡村普遍同质化严重的时代,如若要探寻留存明清遗韵或民国风土人情的村落,或要寻找回味往昔乡村旧时光的,放眼闽中大地,唯有地处西苑乡西北部的柳园、顶东湖和白岩等几个村庄尚可一观,它们地处偏僻,昔时只能沿着山谷溪涧进出,村落朴素清净,安宁,与世无争,却风光旖旎,可堪称“闽中武陵源”。在这三个最偏僻的村落里,鲜少现代砖混结构的楼房,青壮年大多外出打工或做生意,在山外站稳脚跟后,便想方设法把小孩往城镇学校里送,故老幼“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的情景如今只能见到一半。
柳园是本邑西北角的一个村庄,全村大部分人姓郭,是一个回族村。入村的路边有一片葱郁的竹林,一条小溪穿过村里,溪边长着几株高耸入云的天杉,如世外桃源一般入诗入画,人行村里,如在明清画本中。柳园村不单风光秀丽,也养人,本邑文教医科研界但凡有姓郭的人士,十有七八出自该村。
柳园村人烟尚阜盛,近年游者众多,文人骚客多有着述,这里不一一敷言,印象深刻的唯有在半山坡层层叠叠屋舍中的一户人家的大埕里,小坐了一会儿,看着“飞鸟相与还”,感受着“山气日夕佳”,自然有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散淡与惊喜。
要去“闽中武陵源”,最好先在凤顶街“文加饭店”打个尖,要不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饭店的门面和厨房在九座寺路口的西边,餐厅则在路口的东边,里面很随意地摆放着三张圆桌。文加在凤顶这地方不是一个生疏的名字,他是凤顶村干部。2012年,我和两个朋友第一次去十八股头,那一天县里某部门一行人也去了,他们雇文加挑了一担食物到山上去。山里人能走长路,跋山涉水如履平地,当我们气喘吁吁地走在半路上,彼时已过六旬的文加挑着那一担食物晃晃悠悠地从我们身后超过,看得我们目瞪口呆。文加家的咸肉饭最好要打电话提早吩咐,用山里的稻米、五花肉和笋干闷的咸肉饭香气四溢,配着扁食、猪头肉和炒苦笋,可以比平时多吃好多。五六个人花个百来块,可以吃得很撑。只有肚子撑饱了,才有体力在山里闲逛。
在西苑,我们经常处于漫游的状态,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感觉哪里好就去哪里。在西苑,游手好闲、游荡、闲逛等词汇对外来人而言,并没有贬义的意思,这是与游西苑相匹配的一种游玩方式。
“还早呢,要去哪里?”玩了下湄溪,时间尚早,有人这么问。
“去顶东湖吧!”
“好,走吧!”
于是一行人又驱车去顶东湖村了。
大山里的人家大都聚姓而居,或聚数姓而居,离群索居的人家甚少。顶东湖在西苑乡算一个大村,村头有一株柳杉和一座昭灵宫,是这个村庄标志性的图腾。
顶东湖东头村口清溪边的那株柳杉,是古木,很有些年头,树干粗壮,需四人合抱,却笔挺俊秀,直入青空,有一种使人敬畏的力量,隐隐有一股凛然之气,人站在树底下渺小极了,印象中本邑再无如此高大的树。这株柳杉是顶东湖村的社树,也是莆仙所言的“风水树”,社树边往往封土为社,莆仙称之为“宫”,离社树不远的村东头半山坡上有一座昭灵宫,始建于明朝中叶,据说是祭祀杨六郎,相邻的德化、永春也有很多座昭灵宫。
这一座刷着红漆的昭灵宫风格颇为独特,隋唐的檐梁、两宋的挡板、明清的屋脊,造型古朴中见灵动,为本邑仅有的风格样式,与莆仙各地的宫庙迥然不同,在山野中颇为醒目。歇山檐,翘角,石砌基座,用48个方形石座撑起圆形柱子,并连接到抬梁穿斗式混合木构,四围下部有木墙、栏杆,上部有向外下垂的挡板,刷以朱漆,用以挡风遮雨,类似廓桥的外围,此类的抄手游廓在闽中宫庙建筑里很少见,且有类似美人靠的栏杆,可供人休憩,游廓靠里一侧的外墙还绘有民间神话传说的壁画。宫里光线阴暗,中间神龛上供奉着三尊神灵,面目表情恬适淡然,似乎并不在意周遭的冷清。他们居住于此,仿佛刻意要与村里的屋舍保持着一定距离,而又不离不弃,于群山万壑之中守护着这座村庄。
入村,并没有想像中的荒凉,“土地平旷,屋舍俨然”,又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迎风站在村道上,一个恍惚,仿佛来到了靖节先生笔下的桃花源。村里的屋舍依山而建,一大片高低错落地建在山坡上,远看鳞次栉比,接瓦连椽。每一座屋舍似乎都在最恰当的位置上,四周总能留出通行的小路。这些山里典型的屋舍都有些年头了,乌黑的瓦,黄泥或白灰墙,大多两层,歇山檐,讲究些的也有飞檐斗拱,向阳的都有一整溜木制的阳台。房前屋后还可见到弃用的屙壶、马桶、脸盘架等生活日用品,靠墙堆放的柴垛都快顶到屋檐了,角隅里圈养着成群的鸡鸭,人们还就着墙角背坡,随便搭个棚子,丝瓜、苦瓜就悬挂着棚架上的,南瓜、冬瓜则“随遇而安”地长在地上。沿着蜿蜒的小路爬上山坡,俯瞰着山下短短的一线平畴,除了村里的屋舍外,触目皆为丛山丘壑。随意找个地方坐下,在若有若无的凉风里发了一会儿愣,光阴就从这单纯寂静的时光里过去了……一条清溪从村里的东湖小学门前萦绕而过,听村里的老人说这个学校还有十来个学生。村委会与小学只隔着那条溪,门前有一条往西的小路,据说可以通往柳园村。这里是村里相对阔绰的地方,夏天里,村里的老农人喜欢在暮色中聚集在这里议事或闲聊,他们经年累月地承受着日子的重负后,看透了世事,从此像大山一样厚重安详,承受过日子的大喜大悲之后,又流淌成一条小溪,绵密悠长,安然清浅,像这一条穿过村庄的清溪潺湲而过……天色阴翳下来,村里就显得黯然。这时田畦里蛙声四起,似乎它们才是这个村庄的主人,在我听来却分外惆怅。村里的常住人口越来越少,田地正慢慢地抛荒。留守老人早先还会种着几亩薄田,收获一些口粮,待收成时,却拦不住山里的野猪来抢食,且平日里,又有乡亲饲养的牛羊践踏,乡里乡亲的往往抹不开情面,时间久了,好多人家干脆就不种田了。
在我们山外人看来,西苑的很多老农人在大山里劳苦了一生,期盼儿辈孙辈能走出大山并为之欣慰的同时,却一直守着空荡的村落而不愿离去,以至于我们心怀怜悯,然而于他们而言,却是自然而然的事,世世代代都是这样过来的,周边的同一辈人都是这样过日子的,偶有埋怨,旋即归咎于命数,并没有怨天尤人,这大抵是西苑老一辈人的共同心理吧!
在暮色四合中,一头牛旁若无人地从村口那株柳杉下款步往村里主人家的牛圈走去。“日之夕矣,羊牛下来”,牛羊归圈,这和浮尘归于泥土、百川归于大海是一样的,万物莫不如此,都有各自的归宿,西苑的老农人如此,我也如此。我一个城里人突然懂得了老农人何以坚守着业已凋敝家园的缘由了,只不过这缘由在他们看来是不足为外人道也。我知道我的理解是非常肤浅苍白。毕竟在这“闽中武陵源”,我不过是一个旁观者,只是借时光之手,记录下这些文字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