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妈祖的故事
□黄明安
第一本妈祖志书《天妃显圣录》凡16000字,其中记述妈祖生平的《本传》仅600余字;在世传说故事16个。妈祖首先是个人,其次才成为神。在她逝去大约135年,才获皇帝颁发的一方庙匾,才有文字记载。本文由《本传》中“保吉公隐居湄洲屿”而铺开,演绎出少女妈祖的故事,以小说形式,表现这位千年女孩她的纯洁、善良和聪慧的天性,揭示少女妈祖由人而神的传奇。这些纯属原创的故事,根植于妈祖故乡,发端于儒道释,游弋于文学殿堂,远追千古,近可迎神。以飨读者。
妈祖小时候,坐在父亲的官船上。
那是一艘插着黄色令旗的小舢舰,船身被漆成褚红色,船头上搁着一方铁锚,两只船眼睛黑漆漆闪着乌光。
父亲林惟悫是一名都巡检。
宋代的都巡检设水寨在吉了(今忠门镇东吴村),称吉蓼寨。据说有巡检一名,弓兵一百多名,以检查过往船只、防备海盗为职责。林惟悫每天都要驾巡逻船在古码头与湄洲岛间巡查。
妈祖小名默儿。她坐在船头上,脸上浮出纯洁的微笑。
船儿靠在湄洲码头上,林惟悫抱着默儿上岸。小小的码头两边,摆着卖小海鲜的摊子。林惟悫拉着孩子的手穿过人群,不时与人打着招呼。孩子一边走路,一边不停地看着摊子:地上有鱼虾、海龟和贝壳,它们被养在木盆里。突然,孩子扭着屁股不走,她在一个铜盆前蹲下来。盆里装着一大群小灰蟹。它们在盆子里上下爬动,十分热闹好看。摊主是个老妇人,她抬起一张皱脸说:“林大巡检,这是您家小女,长得真好看,像瓷观音一般呀!”
默儿伸手捉起一只小灰蟹,放在巴掌上。
“阿父,它会吐泡泡呢!”默儿咯咯地抬眼笑着。
他们离开的时候,默儿得了两只灰蟹,装在一个纸盒子里。
默儿手里拢着小盒子,被父亲带到上林村。
林惟悫在祖屋没有找到祖父保吉公。他把默儿放在院子里,交待了几句话后,就上湄山找去。山上有一座观音亭,住着一位来历不明的玄通法师。林惟悫知道,保吉公与玄通法师是老友,他常到那里喝茶聊天。
默儿坐在门槛上,打开小盒子玩起了小灰蟹。
她把小灰蟹放在地上爬,跪着瞧看它们的热闹。起先,两只小灰蟹呆头呆脑的,默儿在地上拍了两下,它们就跑开了。一只灰蟹跑一边,她只能照顾一边。另一只竟然爬进屋里去了。
默儿跟着灰蟹进了屋,她看着它溜进去。她趴在地上找呀找呀,就是没有看见那个小东西。她站了起来,看了看房子:这是一间宽敞明亮的书房,南面一扇窗户,照亮了书房的一切——一张大桌子,一张椅子,两面墙壁上都是壁橱书柜。北边墙上挂一幅画,南边窗边挂一幅字。房间里散发着淡淡的檀香味。
默儿呆呆地看着书柜,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藏书!她伸出小手想去摸摸,可那些书太大太重了。突然,她的眼睛被一幅画吸引了:这是一张人物画像。画上的人英俊豪气,脸上泛着一层华贵的色彩,他身披王袍,头戴王冠,腰佩宝剑,嘴角轻抿,眼睛澄澈,仿佛审视着她的擅自闯入。
默儿转过身儿,一个老人突然站在门口。
这是一个身材魁梧、满脸黑斑、头发苍白的老人。他一只手支在门上,眼睛直直地看着默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默儿起先没有仔细看他,她问老人这画里的人是谁呀?他的眼睛怎么会发光?老人说,他是皇上……不过现在不是了。他的眼睛发光,是因为这画传神呀!老人说着走进门里,默儿这才见他只有一只胳膊,“啊”的一声发出了惊叫!
孩子的叫声惊醒了老人,他往后一退挥着一只手说:“你……你是默儿?”老人慢慢地蹲下来,他牵动嘴角一丝笑意,“你是默儿,过来——来呀,走过来,让我看看呀!”
默儿仍站着不动,她看着他的身子说:“我害怕,你没有胳膊呢!”
老人把身子缩了缩,突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伸出右手摸了摸左边肩膀:“我这边的胳膊断了!打仗的时候,被刀砍断了!”老人说话时,声音喑哑低沉,眼睛似乎蓄满泪水。默儿慢慢地走过去,她好奇而又同情地看着说:“为什么要打仗呢?刀砍过来,一定很疼很疼吧!”
“是很疼,疼死了呀,默儿。”老人突然把默儿搂进怀里,脸上老泪纵横,“我是你大公,快叫我大公!”
“大公,”默儿轻声叫道,她伏在保吉公肩上,用手轻抚他左肩上一截断胳膊,“为什么要打仗呀?打仗不是杀人吗?”老人说:“打仗就是杀人呀,谁都不爱杀人,可没有法子呀!”默儿说:“什么叫没有法子?”老人说:“你不杀人别人就杀你,这就是没有法子!”
林惟悫回来时,看见老人抱着默儿,一阵高兴。他问爷爷林保吉说:“你刚才去了哪儿,我一路找不到。”保吉公说:“我到学堂那儿溜达一圈,看孩子们早读呀!”
保吉公对林惟悫说:“这孩子我才两年不见,现在就长得这么大了!”他突然把默儿又抱起来,说是要送她去学堂读书。林惟悫笑说:“她才多大呀,学堂能收这么小的孩子?”保吉公说:“学堂是我创办的,我的曾孙女,怎么不能读书呢?”默儿一听读书,从大公身上滑下来,拉着保吉公去了学堂。
半路上,默儿突然站住了。
她仰起小脸问:“大公,瓷观音是什么?”保吉公没有听明白,默儿说:“那个老阿婆说……我长得像瓷观音!”
保吉公呵呵地笑说:“是呀,你是观音菩萨赐的孩子!”
保吉公说的学堂也叫学馆,是一所私塾。
北宋之初,湄洲岛几乎无人识字。
保吉公来岛隐居初,运来了好几箱物件,也带来了一大堆疑问。这个独臂老人刚来时,并不受岛上人所喜欢。他是个行为古怪的人,几乎不跟任何人说话。本来平静的海岛,突然出现了一个孤独的老人,就像一群鱼里游进了一只乌龟。可这只老乌龟,安安静静,从不招惹什么。他在一座房子里住下来。平时,他总在岛上走来走去,谁都不知道他在做什么,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有时在海岸边坐着,像一块石头一样地看着大海;有时像一具死尸一样,躺在平坦的沙滩上;有时像一片云烟一样,飘忽在退潮的海滩边。
保吉公身边有一位英俊青年,他在海岛和码头之间来回,不时过来看老人,给老人送来吃穿和用的东西。后来,那个青年跟岛上的渔民混熟了,他俨然成了他们的朋友,不久就搬到岛上住了。
岛上人从他嘴里知道了独臂老人的事儿。他跟海岛人说,我家大公呀,是前朝的大英雄!他打过的仗比我们做过的梦都多呢!他杀过的人比我们见过的活人还多呢!海岛人半信半疑,因为他是在酒桌上说的。
这个青年就是少女妈祖的大哥洪毅。
洪毅是个天生乐观的男人,大嗓门,方脸庞,眯眼睛,头发乱蓬蓬的,喜欢喝酒和吹牛。他吹牛的时候,就像台风一样没有边儿。有一回,洪毅说:“我家世代都有人做官,大公是一名将军,他在山西高平山战役中立下战功,身负重伤才跑回来的。阿公虽然死了,可他也有朝廷赐封的官衔。我父亲是都巡检,你们大家都认识。”海岛人哪里知道这些呀,他们说:“那你为什么不去当官,跟我们这些渔民在一起,成了一只小老鳖?”洪毅那时候嘴里正塞着一块魟鱼肉,他眨眨眼睛咽下肉,端杯喝了一口酒说:“我就喜欢当小老鳖,喜欢当讨海人呀!”
那年夏天,海面上刮台风,飓风把村庄的树吹倒了,还把多家的民房吹得起了屋盖儿。在一片呼喊声中,独臂老人突然出现在现场。他发出的声音比谁都大,他用一只右手指挥抗险救灾,救出了一座房屋快倒塌人家的老小。
台风过后,人们发现,港湾里竟然漂来一艘船。
那船桅杆折断了,船身也破裂成两截,一截卧在退潮的沙滩上,另一截还在海水里漂浮着。
“拾破船啰!”“拾破船啰!”
有人站在岸上大声呼喊着,一群渔民向海滩跑来。他们按照出海人的规矩,先在海滩边巡查遇难者,再去打捞那艘三桅船。遇难的船只漂过来,只要还有一个人活着,那船就动不得!
可是那艘三桅船被摧毁了,没有发现一个活着的人。
人们在沙滩上找到三具尸体,他们用破船板钉了三口棺材,把尸体埋在湄洲屿的浮宝屯上。
浮宝屯也叫浮宝墩,乃宋代湄洲岛用于埋葬海难中漂浮的无名尸体的一处坟场。它地处海边的一个小山丘上,三面长满了野草和树木,向东的一面朝海,可以看见蔚蓝色的海洋,中间是一大片小土堆。每个土堆里埋着一个浮宝。‘浮宝’一词是民间特有的称呼,所有人都知道,海面上漂浮的死尸叫“浮宝”。渔民们在海上走船,任何情况下遇到浮宝,都要把他打捞上来。即使那尸身高度腐烂,恶臭难闻,也要运回来,使之入土为安。这些一辈子都在海上漂泊的人,有一个朴素的信仰:遇到一个浮宝,就是一笔善财。古语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打捞浮宝虽非救人性命,却是救人的灵魂,具有无上功德!渔民们在打捞浮宝时,还会唱一首歌——
生之何艰兮,如水上浮木;
死之何凄兮,愿入土为安;
汝今不归兮,他乡是故乡;
吾在湄洲兮,愿得汝佑安。
也许是善有善报,过了几天,正值农历十八,当潮水在傍晚时分退得最深的时候,湄洲岛人在海泥里竟然发现了几只瓷碗。印着青花和蓝色的瓷碗非常精致漂亮,它们被渔民们转来转去,最后转到独臂老人的手上。保吉公一看到青花碗两眼放光,“啊!这是景德镇出产的官窑青瓷!”老人把碗搁在桌子上,用右手指弹着,“上等瓷器,它的声音就像钟鸣一样!”“你们看这设墨釉彩,焕发一派生机!”“瓷器见于船沉处,定是运载的货物。”
渔民们上浮宝屯烧香,祭拜那三具死尸后,纷纷下海去打捞瓷器。他们在沉船出现的海底下,陆续打捞上来几百件瓷器。有碗碟、杯盘、花瓶、茶具等,还意外地打捞上来一件瓷观音像。他们把瓷器运到泉州港,变卖给住在那里的番仔(外国商人),把观音像供在湄山上的观音亭里,感谢观音菩萨的保佑,使他们发了一笔小财。这时候,独臂老人保吉公当着众人的面说:“你们知道客船为什么沉毁?浮宝屯上为什么总埋着无名尸身?”渔民们不知道老人说什么,他们摇着头听老人接着说:“咱们走船讨海的人,最大的祈愿是什么?是打鱼吗?不是!是发财吗?不是!是平安呀!可‘平安’二字,从何而来?”
渔民们还是摇头。这些目不识丁的湄洲人,第一回听到这种话。
“‘平安’二字,从修身而来。”老人扬了扬声音继续开导道:“大家都知道,自从盘古开天地,国为大,民为本。在民中,以圣人为上品。圣人降世,道德乃隆,天下乃治。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就是一个君子的理想和抱负。可很少有人知道,这第一步的修身应该怎么修?按照古圣人的遗训,它的前面是格物致知、诚意正心呀!”保吉公用深入浅出的话语解说他的儒家见识,再结合海岛人的生存现状,提议大家创办一所学堂,用于教育下一辈人。“格物致知就是要学习呀,读圣贤书,行万里路,使人成为有教养的人。我来海岛数年,常惜念岛上无人读书。你们不识字,想不想让孩子读书识字呀?”渔民们齐声说:“想呀!想呀!我们早想办一所学堂,可谁愿意来海岛教书呢?我们到哪里去请塾师呢?”
保吉公拍着胸脯说:“我帮你们找塾师!”
这就是湄洲岛第一所学校——鯑江学堂的来历:渔民们用卖瓷器的钱盖了一座房子,请来了一位私塾先生。那先生四十多岁,祖居忠门亭,姓陈,名子渊,字吉博,是名乡试秀才。渔民们给他固定的月银,每天用船在码头和岛之间接送,平时也送些鱼虾海鲜给他,让他开馆教授《四书》《五经》,使湄洲岛的适龄学童得到启蒙教育。
鯑江学堂是一座石墙黑瓦的“三厢房”,一厅两室,前有屋檐,边有耳房。大厅四十多平方,左右各一室,二十平方。
陈子渊在大厅教书,左厢房歇息,右厢房做菜煮饭。院里有两棵苦楝树,冬天秃枝刺天,夏天一树葱绿。
这一天,保吉公带着默儿,来到陈子渊的学堂。
他对陈子渊说:“这是我小孙女,我想送来学堂寄读。”陈先生看着孩子问:“你多大了?”默儿说:“我六岁了。”陈先生摇头说:“不行,太小了,我收的学童最少要八岁!”默儿仰起小脸说:“先生,我虽才六岁,可你教八岁学童读的书,我也会念了!”
陈先生弯下身子,“你说我教的《大学》你也会?”默儿点点头,微笑着,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陈子渊坐在椅子上,弹了弹长衫,说:“那你背给我听听。”于是她清了清嗓子,奶声奶气地念道——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也。
原来,默儿从小跟随母亲王氏、三姐、四姐、五姐背诵经典。姐姐们读的书,默儿耳闻目染,跟着也会朗读。当时学堂以教授男孩为主,女孩子一般在家读书。默儿的家庭条件好,她家聘有塾师,她跟随姐姐们一起读书。
于是,她成了鯑江学堂最小的学生,也成了一个灵异的孩子!
默儿背诵了《大学》的开篇,陈子渊虽然满意,但他还要默儿当场写字。默儿被保吉公抱着坐在书案前,正襟悬腕,凝神静气,写了八个字:“知所先后,则近道也。”她写好后,突然抬头问道:“‘知所先后,则近道也’,请问先生,何为道也?”陈子渊看着默儿,他看到一张小脸上,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那眼睛比深潭还透明,比古井更幽深。眉眼之上,额头白净开阔,一绺刘海披覆其上。他看着她的眼睛说:“这道呀,它无形无象,无内无外,无增无减,无垢无净,不可言也,不可名也!”默儿用手指着空中说:“先生说的道,不就是一个无字吗?”陈子渊说:“是也,是也,道可通无,可又非无。它无所不在,又不可捉摸……哎唷,我被你这孩子一问,也说不清楚了!”
保吉公说:“陈先生,你已经说得很清楚了。道就是无,也是空呀!空无的东西微妙玄通,千变万化,怎么能说得全呢?先生学识渊博,道德至善,众所周知。我家孩子若能随先生启蒙习道,是她的造化呢!”陈子渊不停地点头称赞,算是收了这个低龄学童。
默儿在鯑江学堂就读,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她是个女孩子,年龄又最小,陈子渊对她总是另眼看待。她想读书的时候就安排她前坐,她没来就让她自由。默儿喜欢跟随大公保吉四处游玩。他们从北走到南,一个村庄连着一个村庄,一个港湾接着一个港湾走。那时候,海岛上天气燠热,空气中飘荡着一股咸鱼味,村民们下海捕捞去了。他们走到海滩上,看渔民们在近海捕捞地拉网:一条小船载着五个人,船上装着一张大渔网。一人摇橹,两人划桨,另两人站在船上往海湾里撒网。那网一头都有一条长长的粗绳子,当网撒回来的时候,渔民们分成两边拉网,把网从港湾外往滩边拉。当网被拉到滩边,鱼儿在网区里跳跃着。渔民们发出“嗨喝喝——,嗨喝喝——”快乐的叫声,一次拉上的鱼少则几十斤,多则几百斤。默儿跟着大公看热闹,她听到渔民们热情地招呼着——
“将军,这是您家小孙女吗?”
“我们送给您两条鱼,也送三只乌贼给她。你瞧,她的眼睛像乌贼的墨汁一般黑呢!”
保吉公收下鱼,笑呵呵地说:“你们送我鱼,可我用什么还呢?”渔民们大声说:“老人家您不用还,这小姑娘以后会还!”这种无意中说出来的玩笑话,就像一粒种子,种在小女默儿的心田上。
有一天,保吉公带着默儿上浮宝屯。他提着一大叠纸钱,怀里揣着一包香,跪在坟堆前焚香祭拜。默儿站在一旁,一声不响地看着。她看大公把纸钱摞成一堆焚烧,火光跳起来,灰烬飘散在坟场的上空。默儿问:“大公,这下面埋着谁呀?”
保吉公说:“孩子,我也不知道呀,他们没有名字。”
默儿说:“那你为什么要祭他们?”
保吉公说:“这是一些可怜的人。他们的船路过湄洲海面时翻了,人浮在海面上,被我们打捞上来,永远埋在这儿。”
默儿说:“船为什么翻呀?没有人救他们吗?”
保吉公说:“风高浪大,谁能救他们?走船的人,一出海就把命系在船舷上。谁都保不准呐,哪一天沉海里喂鱼了,或成了浮宝屯上的土堆!”
默儿呆呆地看着那些土堆,脸上现出一副惊讶的神情。保吉公拉她离开时,她不停地转头看着浮宝屯。一路上走了很久,默儿一声不吭。
保吉公说:“孩子,你心里想啥呀?”
默儿说:“大公,你以后要多烧点纸钱。刚才有三个人,全身湿漉漉的,在火堆里抢纸钱,我看他们好可怜哟!”
保吉公一手把默儿抱起来,他快步往前走。“小孩子不乱说,不乱说!”
保吉公走累了,在一个避风处坐下来,从怀里掏出烟斗。他只有一只手,他装烟丝不方便,默儿帮他把烟丝装上。保吉公抽了一口旱烟斗说:“这做人呐,都很可怜呢!当年我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拼着命跑回来,就是要与家人团聚呀!可是浮宝屯上的人,永远都见不到亲人了!”保吉公看着海面一边抽烟,一边与默儿说着往事。他说他跟随周世宗皇帝打北汉,以少胜多,出奇制胜,取得了高平之战的大捷。后来集聚了几十万大军,驻扎在太原城外,达2月之久,本来可以拿下太原,灭了北汉,可天公不作美,秋雨连绵,给养不足,只好仓促宣布班师,把好端端的城市又拱手还给了人家。几年后,后周进攻南唐,战争反反复复,前后三次征唐,不知打了多少仗,死了多少人呀!保吉公说话的时候,连连发出叹气。“皇上他少年老成,英勇果断,上阵杀敌冲锋在前,十分豪气。可惜天妒英才,他华年早逝,只活了三十九岁!”
默儿听得似懂非懂,她看见大公说话的时候,整个脸都笼罩在烟雾里。经历过多年残酷战争磨难的大公,现在在默儿眼里,已经又老又虚弱了。保吉公咳嗽的时候,她用手帮他捶背,她擂着老人的背部突然哭了起来:“大公,你别抽烟了。你把背都咳弯了,你背上全是骨头呀!”
“好好,我不抽烟,也不说了。”
默儿跟着大公保吉去海边游玩。
保吉公在湄洲岛隐居,很多时间都在岩下钓鱼。这是一片丛礁群,平时海面上只露出三块大石头,退潮的时候才露出全貌。礁石在海水里或坐或卧,如龟壳鱼脊,上面长满了黑碜碜的寄生贝层。在大片的礁群里,生长着一种石斑鱼,是保吉公垂钓的对象。保吉公有三根长钓竿,他把它们安插在石缝里固定好,用手挂好鱼饵再把钓绳抛出去。他守着两根钓竿,另一根叫默儿帮他看。可默儿只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她哪能像大公保吉那样静静地钓鱼。她总是在海滩上跑来跑去。有时在沙滩上翻跟斗,有时趴在地上挖沙蟹。有时默儿也安安静静。她把退潮的沙滩当宣纸,跪在上面,用小手写字画画。她画一个老人,看了看大公痴痴地笑了。她先写个“天”字,再写“地”字,在天地之间,又写了一个“人”字。她把“人”字写得小小的,一写就写了一排“人”字。
保吉公看到她写的字,笑着问:“默儿,你写那么多人做什么?”保吉公故意“哎哟哟”站在沙滩上惊叫:“你写了九个‘人’字,为什么写九个人呢?”默儿抬起她汗津津的小脸说:“我写我们一家子呀。在天地之间,我们一家人平平安安地活着!”保吉公说:“不对呀,我们家三个大人,七个孩子,应该是十口人呀!”默儿说:“大公,我在这儿呢,哪用写呀!”
默儿总是把自己独立在一家之外。
默儿很小的时候,就不跟姐姐们一起睡。她一离开妈妈的怀抱,就喜欢晚上单独睡觉。这种习惯起先并没有引起家里人的注意。母亲王氏以为小女娇气,任性点亦无不可,故也就常常宠她由她。五六岁的时候,默儿表现出异人的天赋。姐姐们乖乖读书写字,她顽皮任性,不太听话。总在姐姐们中间穿来穿去,惹事生非。夜晚来时,王氏举行例行督学:她拿着书躺在床头上,叫女儿一个一个背诵课文,谁背书背得最好,她就奖励她跟妈妈睡。五姐比默儿大两岁,四姐跟三姐是双胞胎,也比五姐大两岁,她们都想着跟母亲一起睡觉,她们都很认真地读书背诵。可好多回呀,母亲督学的时候,背诵最好的多是默儿。默儿得到母亲的夸奖,可她并不想跟母亲睡觉。“娘亲,我看五姐背得比我好,你让她跟你睡吧。”王氏说:“好呀,你既然把奖励让给姐姐,那你跟三姐四姐睡觉。”默儿说:“我不跟她们睡,我要独睡,一个人睡觉。”
王氏非常吃惊:“默儿,你才多大,要一个人睡觉?”
默儿说:“独睡我会做好梦,梦到天上去,天上非常漂亮呢!”
默儿的这类话王氏从不当真,她只把它当作孩子的一种信口开河。可事实上,默儿睡觉时,经常梦见一朵花,从云端上飘下来。默儿站在那朵花上,从天上飘下来。这种感觉极其美妙。默儿梦见自己从高空云端降落,带着颤栗的快感,飘落在这座四周全是蓝色海水的湄洲岛上!
默儿躺在眠床上,听窗外呼呼风声。屋顶顶梁边,开着一个小天窗。默儿看着天窗,依稀有星光透下来。默儿在黑暗中,感觉四周一片寂静。寂静之中,隐约有一种音乐响起来。默儿好喜欢听这种音乐。她听到音乐是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的。音乐在黑暗里响起来,通过一片光波环绕在她的周围。她感到欣喜快乐,因此喜爱孤独地待着。到了八九岁,默儿这种个性愈发明显,她的胆子也大了。天暗下来,大她两岁、四岁的姐姐们怕黑,可她一点也不怕黑。姐姐们要走夜路,总央求默儿一起走。有一次,默儿带着姐姐走,她攥着她们的手,走过一片野地。好不容易到了家,四姐嘘了一口气说:“默儿,我们都怕黑,为什么你不怕呢?”
默儿说:“我身上有一盏灯,走到哪儿照到哪儿,怎么怕黑呢!”五姐嘟着小嘴说:“你胡说!你身上哪有灯呀?”默儿嘿嘿笑两下说:“你们身上也有灯,只是看不到罢了。”三姐说:“你胆子大,我们佩服你。可你怎么能胡说呢?你身上哪有什么灯呢,我们又不是瞎子!”
默儿叹了一口气说:“唉,我说的意思是,天暗下来,可心要亮着呀!心就是灯呀,你们这么傻呀!”五姐转过头来看三姐、四姐:“这小丫头骂我们呢!”三个人使了使眼色,正准备捉拿默儿时,默儿好似有预感一样,早大笑着跑开了!
有一回,五姐不小心打破了一只花瓶,那是母亲王氏娘家多年前的陪嫁品,母亲爱如至宝,经常把花瓶抱起来擦拭。五姐急得哭了起来。三姐、四姐也慌了神。她们想这下五姐要被母亲打死了。三个人唧唧咕咕商量对策,被正在看书的默儿听到了。默儿头也不回地对她们说:“你们放心好了,等下母亲知道此事,你们就说是我打破的。”五姐抹着眼睛说:“默儿,这哪行呀。我闯下的祸,叫你背黑锅?”默儿放下书走到五姐跟前,她抚摸着她的肩膀说:“好啦,这事就交给我来处理,我去跟娘亲说。”
默儿说完就去了母亲那里。
三个姐姐蹑手蹑脚跟在默儿后面,只见默儿径直走到厅堂上,对正在做女红的王氏说:“娘亲,默儿有一事不明,想求问娘亲。”母亲说:“你问吧,孩子。”默儿说:“这世上的万物有永远不老不死的吗?”母亲抬起头看了默儿一下,“你又胡思乱想了,世上哪有不老死的事?万物总在变化,任何事物都会终结。”默儿说:“娘亲说的终结就是死了吗?比如人,比如牛马,比如花草?”母亲说:“是呀,任何东西都有寿命,寿命到了,就是终了!”默儿说:“比如花瓶?一只花瓶寿命到了,是怎么样的呢?”王氏说:“花瓶破了,就是寿命到了。咦,你这孩子问这个做什么?”
默儿大声把躲在门外的姐姐们叫进来,她拉着她们跟自己站成一排。“娘亲,我们家那只花瓶破了,因为它的寿命到了,我们几个人都看到了,请娘亲去看看吧!”王氏看了看站成一排的女儿,急忙走进里屋去查看,她拾起地上的碎瓶子,眼泪忍不住掉下来。她伸手抹眼泪的时候,突然大笑起来。她笑得太厉害了,以至一屁股坐在地上。
“花瓶呀,我的花瓶呀,你真可怜呀,可我也没办法,你的寿命到了!”
默儿在沙滩上画母亲,她画一朵花,插在母亲的头上。她想起花瓶的事儿,突然呵呵地笑起来。
这时候,保吉公已经钓到几条鱼,他招手叫默儿过去。默儿走到大公垂钓的礁石上,看到鱼竿浮标动了起来。她赶快拉线上来,一只手掌大的石斑鱼,在鱼钩上挣扎着。默儿把鱼按在地上,轻轻地取下嘴里的铁钩。“谁叫你贪吃呢!你这个傻瓜呀!”她看到鱼儿拼命地挣扎着,嘴里流着血,眼睛好像在流泪,她一下子傻了。
“大公,这鱼儿还活着……它在哭呢!”
保吉公哪里听懂她说什么,他叫默儿把鱼放进鱼篓里。默儿把鱼放进竹篓里,不时探头往篓里看。篓里还有几条半死不活的鱼,默儿提着鱼篓想了想,突然把篓沉入水中。她按住竹篓口,喃喃说道:“愿留就留,要离即离;愿留就留,要离即离……”
那条活着的鱼,好像听懂她的话,从篓里游出来,游到海水里。默儿看它朝着自己叩了两下头,摇着尾巴游走了,水面上浮出一缕血丝。
“你把鱼给放走了!那我们还钓什么?”保吉公大声喝道。
默儿把竹篓从水里捞上来。她静静地站着挨骂。
保吉公站起来,脸色难看极了,这让默儿非常害怕。默儿看了看风中骂她的老人,突然说道:“大公你别骂了!我下去把鱼找回来,我赔你一条鱼好了!”默儿说着,扑通一声跳了下去。她在海水里扑腾着。她从来没有下过水,她的突然举动吓坏了老人。保吉公慌忙跳下水去,他一把抓住默儿,把她拉上岸来。
“你疯了!你怎么跳海啦!”
默儿呵呵大笑起来,“海水里很好玩,我还要下水呢!”默儿说着又跳下水去。这回默儿会游水了,她在海水里尽情地游着,还挥出一只手给保吉公看。保吉公站在石头上,整个人都惊呆了。他发现这个孩子是一个天生会游泳的人!她的身体不沉水,如同海里的鱼儿!
当林惟悫来看保吉公的时候,老人吸着烟说:“咱家默儿真傻,她把鱼篓沉水,让鱼跑了。可她是个浮人,你知道吗?”
“她是浮人?”林惟悫惊讶地摇头。
“这种人万分稀有!我活这么老了,只听说过,还没有见过,可前天我在岩下钓鱼时,亲眼见她不沉水呀!”林惟悫半信半疑。
可很快,默儿就证明给他看。她坐在阿父的船上,船开到海中央,她跟阿父一起下水游泳。起先,林惟悫还小心翼翼地护着,可他很快知道,默儿在水中的能力,不但远超同龄人,且是他都无法达到的。
(四)
(作者系《湄洲日报》副总编、莆田市作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