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望平海卫
□李峻
平海,这个距我老家不足15公里,静卧在兴化湾畔的海边小村,我对她似乎并不陌生。在这里,我曾逛过熙熙攘攘的渔市,也曾走进烟雾缭绕的城隍庙;曾在洁净如洗的沙滩上徜徉漫步,也曾在月光铺地的小屋中枕海听涛。在我的印象里,她一直是个宁静安详的渔村。她的子民祖祖辈辈在这块土地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千百年来一直过着鸡犬相闻、与世无争的生活。
直到一个静谧的夜晚,当我无意中在灯下翻开宋怡明博士所著的这本《被统治的艺术》时,一段六百年前波澜壮阔的烟云才从历史深处向我扑面而来,瞬间击破了我一直以来的自以为是:
“平海镇位于泉州以北,前身是明代的平海卫。每逢农历新年,镇民都会举行盛大的节庆仪式。正月初九,他们抬出城隍,绕镇巡游。庆典热闹非凡,人们燃放炮竹,现场烟火弥漫。抬神之人在前,数百骑手在后,他们五颜六色的服饰在浓厚的香雾中时隐时现。妇女们一边念念有词、喃喃祈祷,一边为游神队伍清扫开道,从沉重的香炉中取走点燃的线香。平海卫的城墙早已毁弃,但游神队伍仍然仅在昔日城墙限定的范围内活动,不会进入周围的村庄。年复一年,城隍巡游平海辖境,接受信众的供品,为新年赐福驱邪,在平海和周围村庄之间划下一道界线。卫所已消失了数百载,仪式却依然例行不辍……
“中国很多地方的城隍无名无姓。没人知道他叫什么,也没人知道他何以成为本地的守护神。平海则有所不同,城隍的身份和事迹不仅家喻户晓,而且令人生畏。他曾是历史上一个真实人物,名叫周德兴,死后化身神明。作为明朝开国功勋,周德兴早年投奔了朱元璋,成为其亲信,最终受封江夏侯。当朱元璋需要一位可靠的将军,负责建设帝国东南地区的海防体系时,周德兴成为不二之选。洪武年间(14世纪70年代),周德兴率部经略福建,行垛集法,按籍抽丁,操练成兵,士兵家庭被编为军户。此举令福建数万男丁背井离乡,置身行伍,筑造城池,尔后留守其中。平海卫便是新城之一,建城之人即现今镇民的祖先。卫城始建,就有了一座城隍庙,供奉着城隍神。百余年后,镇民将周德兴追尊为城隍。如今平海人高抬城隍巡游,为来年祈福,并不只是传统习俗的简单重复,他们还在纪念一个历史性的时刻——数百年前本地社群的诞生。进入21世纪的游神,既讲述着地方认同的形成,又显示着历史传承的非凡。是历史造就了这项仪式。巡游的神明娓娓道出本地先祖和明代国家互动的往事,这正是游神活动所拥有的诸多意义之一。”
被撩起的兴趣推动着我去翻阅更多的史料,有关平海卫的更多尘封往事逐渐呈现在我的眼前。
据史载,明代的征兵主要有四种渠道,即一户人家被编入军户的四种方式。其中两种渠道只存在于明初:一是“从征”。朱元璋是“马上得天下”,他称帝之后,多年来追随他南征北战的士兵皆入军籍,即“从征”;二是“归附”。即收纳为朱元璋所败而降的敌军,包括元朝及元末割据群雄的军队。这些士兵也成为军户,称作“归附”。自洪武元年(1368)起,“从征”和“归附”的数量就基本上固定不变,没有军户再通过这两个渠道被征入伍。此后的两种渠道分别为“谪发”和“垛集”。一户人家因罪没入军籍,即称“谪发”。有明一代,律法中一直都有“充军”的刑罚。但大量罪犯家庭进入世袭军户系统的现象只发生于明朝初年。到了明中叶(公元15世纪),一般情况下,“充军”已不再株连后代,仅适用于罪犯本身,将随着他的去世而结束。此外,面对罪责,明代百姓可以且越来越多地选择以“纳赎”(缴纳赎金)或“罚役”(服一定时间的劳役)抵罪。第四种渠道则是“垛集”。随着朱元璋的部队所向披靡、横扫中原,“从征”和“归附”之兵卒被下令留驻那些新攻占的地区。平定天下后,朝廷依然可以为了军事需要而调动军队,但一地的军队被调出,势必导致该地兵力短缺。另外,即使有人认为将罪囚没入军籍是一项好政策,此时也不再有大量可以被派驻各地的囚犯。因此,为了给新收复的东南沿海等地区提供兵力,朱元璋手下的将领展开了大规模“垛集”征兵。在“垛集”行动中,当地壮丁被强征入伍,他们连同亲属则被编为世袭军户。
与此相距不久,则是日本历史上延续了100多年的“战国时期”,封建领主们相互争夺,战争频繁;他们手下各有一批武士,生活无着,就到海上抢劫,成为倭寇。从明朝早期的洪武、永乐年代开始,就有小股倭寇窜犯辽东、山东沿海;其后情况愈加严重,倭寇的魔爪逐渐南侵到沿海最为繁荣富庶的江浙以及福建一带。
至于倭寇的构成,闽籍学者陈懋恒曾在《明代倭寇考略》中指出:加入倭寇队伍的既有日本正式军队,也有内战中的溃兵败将、失业者、商人等等。此外还有“假倭”,即冒充倭寇的中国人,如元末割据沿海的张士诚、方国珍旧部,或是在官府重税压榨下生活无着的破产农民。他们剃去头发、穿上倭衣,和倭寇混在一起,铤而走险,过着劫掠的生涯。
倭寇所到之处,烧杀掳掠,无恶不作,东南百姓深受荼毒。倭寇之患,遍及沿海六省,延袤数千里,历时数十年。蹂躏摧残,国人为之死伤无数。
为防倭患,明朝开始在东南沿海设立卫所。据清朝谷应泰所著《明史纪事本末·卷五十五》载:“(太祖洪武)二十年二月,置两浙防倭卫、所。夏四月戊子,命江夏侯周德兴往福建福、兴、漳、泉四郡视要害,筑海上十六城,籍民为兵,以防倭寇。增置巡检司四十有五,分隶诸卫。”
这其中,就包括了坐落于莆田境内的平海卫指挥司、莆禧千户所,并有迎仙巡检司、冲沁巡检司、嵌头巡检司、青山巡检司、吉了巡检司、小屿巡检司和南日水寨,莆田前哨的战略地位由此由此可见一斑。明代军队实行卫所制。卫是基本的军事编制,大抵以五千六百人为一卫,长官为指挥使;下辖五个千户所,每个千户所为一千一百二十人,长官称千户。从此,五千余名从四面八方征募而来的年轻士兵,来到平海这块海风凛冽、遍地盐卤的贫瘠土地,筑城屯粮,保家卫国。他们不但镇守着这片海域的安宁,护卫着往来的商船,还形成了平海历史上最大一次的人口迁徙,构筑起平海数百年来的人文风华和市井百态。
洪武二十年(1387年),周德兴指派部下吕谦负责修筑平海卫城和莆禧所等,平海军民戮力齐心,共同修筑起平海卫城这一重要国防工程。卫城位于埭头半岛东南角,背倚朝阳山,面向平海湾,三面临海,易守难攻,周长806.7多丈,广1.4丈,高2.4丈。开设4个城门,分别为东门、西门、大南门、小南门,“各建楼其上”,“城北地势峻,故不置门”,“筑台以瞭海洋”。卫城全部用石块砌成,坚固高大。它与莆禧千户所城、南日水寨形成犄角之势,成为闽中门户;并与福宁卫、永宁卫、镇海卫等遥相呼应,连成一线,防备倭寇,巩固海防。
伴随着卫所士兵的进驻,或随军而来,或就地联姻,产生了为数众多的家属队伍。他们开始融入莆田的当地生活,将这里当成了自己的故乡。为了解决军队子女的教育问题,明正统八年(1443年),由卫指挥使王茂倡办,平海卫学经朝廷批准设立。三十年后,因原有府州县学数量供不应求,应当地士人的请求,卫学亦开始招收民户生员。在福建沿海设立的三所卫学之中,平海卫学历史最为悠久,其培养的生员也最引人注目:有明一代,这里走出了64位举人、13位进士,平海卫学成为古兴化重教兴文、学风鼎盛历史中不可忽略的一个部分。为平海人黄杭高中进士而建的“进士坊”,至今仍高高耸立在平海卫城西门内,城隍庙东侧,无言地展示着这个“东南僻壤”的兴学骄傲。
嘉靖年间,平海卫陷于“倭寇”之手,卫学随之被夷为平地。万历二年(1574年),兴化知府吕一静等重建卫学。由礼部尚书陈经邦等撰“万世师表”等题词,卫学重兴。清顺治年,沿海截界,卫城遭废,卫学移建。光绪年末,卫学废止。现在,位于平海卫学遗址上的是平海小学。当年格局完整的殿堂今已无存,仅有小学大门的“万世师表”石刻,以及未署名的“卫学儒林”、“海滨邹鲁”石刻和“文武官员军民人等至此下马”等石碑,被精心镶嵌在小学的铁门两侧。今天,这里每日依然书声朗朗,军户的后人与土生土长的莆田人同窗共学,“文献名邦”的重教习气薪火传承、历久不衰。
在兴建平海卫城的过程中,周德兴命人拆除了黄石东甲遮浪唐建镇海堤的石材作为建筑原料,致使黄石沿海数十村庄此后饱受潮袭水淹之苦,给莆田南洋平原带来重大隐患,酿成巨大灾难。这也是周德兴在平海与黄石获得截然相反评价的缘由:对于生活在平海卫的百姓而言,周德兴既是家园的创建者,又是永远的守护神。人们将之尊为平海城隍庙的主祀,每年正月初九,毕恭毕敬地向他上供,抬他出游;而在黄石村民的口中,更多强调的却是祖先因之遭受的巨大苦难。历史的阴差阳错每每令后人掩卷太息,唏嘘不已。
平海卫城建成之后,作为当时福建陆海兼防较为完整的海防体系中重要的一环,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内在防御倭寇的侵犯上发挥着重要作用。当时倭寇侵犯通常都是从海上乘船结伙而来,有了城池和水寨,加上重兵把守,整个防御体系互为犄角,水陆相互支援。由是倭寇侵犯活动虽然猖獗,但难以染指福建、兴化。一旦来犯,当地守军就凭借坚固的防御工事给予坚决打击。是故明前期,福建、兴化平安无事,莆田人也借来了近两百年难得的和平时光。至明后期,由于政治腐败,兵额不足,军纪松弛,官兵日益缺乏战斗力,南日水寨移至吉了,倭寇乘虚而入。
嘉靖四十一年(1562年)除夕,倭寇趁人们欢度佳节不备,连夜偷袭得手,攻陷兴化府城,并屠杀城内军民三万余人。倭寇留下的罪孽和仇恨,从此深深印记在莆田人的过年习俗之中:由于彼时倭寇破城是在除夕,当逃难民众重返家门已是大年初二,迎接他们的只有亲人冰冷的尸体 。自此,莆田人过年就有了大年初二不拜年、大年初四(仙游县为大年初五)重新过一次大年的风俗;就连门上张贴的春联,也会有一截留白, 称为“白额春联”,以痛悼残死于倭寇屠刀下的亲人。次年二月,倭寇退出府城,转而占据平海卫为巢,大肆掳掠和屠杀百姓。坚守了一百七十五年的平海卫城,终被穷凶极恶的倭寇占领。
为了消灭盘踞在平海卫的倭寇,明廷任命谭纶为福建巡抚,指挥福建总兵俞大猷、浙江副总兵戚继光、广东总兵刘显三路大军会战平海卫。明嘉靖四十二年(1563年)四月二十一日,谭纶针对平海卫三面环海,易守难攻的特点,决定采用水陆联合,中间突破,左右夹击的战法,由戚继光担任中军,刘显为左军,由陆路进攻;俞大猷为右军,率水师从海上进攻,断敌逃路。次日,三路大军互相配合,戚继光首先从中间突破,刘、俞水陆夹攻,吹响了进攻倭巢的总攻号。在激烈的战斗中,平海民众踊跃参战,供水送粮。整个战役持续一天半,共斩敌2400余人,生俘1000余人,缴获船只50多艘、武器无数,解救被掳百姓3000余人,我军仅阵亡16人,一举收复平海卫。此役的完胜,极大地鼓舞了莆田人民抗击倭寇的坚强斗志。隆庆四年(1570年),平海卫城得以重修。
朝代更迭后,明朝遗将施琅降清。清康熙二十二年(公元1683年),身为福建水师提督的施琅兵驻平海卫,在平海湾畔训练来自各水师衙门的水兵。朝阳山下的“师泉井”正是当年大军的用水之地。翌年,施琅率领三万水师,移兵东山,开启了一生中最为荣耀的征程。从东山岛铜山出发的施琅水师,经过数月激战,全歼郑经主力水师,最终收复台湾。
自明代以至当代,平海卫城一直是海防要地,独具重要的军事战略地位。新中国建立之初,年近古稀的朱德总司令曾在前线驻军首长的陪同下,登上平海城的朝阳山、北埔山,远眺台湾,构思军事工程方案。朱总司令走后,苏联专家、人民解放军陆军、水兵、空军专家先后进驻平海,叶飞上将也曾先后数次到平海视察。平海成为我国牢固的海防链条中的重要一环,声震沿海一线的平海民兵随后也组建起来,军民协防,共守海疆。1958年,平海水兵大队还参与了周恩来总理亲自指挥的崇武海战,并击沉击伤蒋军军舰各一艘,立下赫赫战功。上世纪60年代后,平海卫城拆毁,至今仅存遗址。从此,这座承载着无数铁血与荣辱的古城逐渐湮没在历史的烟尘之中,只有零星散露于朝阳山上的残垣断壁、矮墙缺石,似乎还在提醒着后人这里曾经的苦难和辉煌。
六百多年过去了,当年的烽火硝烟早已散去,当年的坚城利炮再无觅处,只有从五湖四海迁徙而来的五千余名将士的后人,依然生活在这座凭海临风的村落里。他们早已淡忘了祖上的来处和名字,却都习惯了这里的潮涨潮落、鸡鸣狗吠。他们用百多个不同的姓氏,顽强地维系着与祖先的血脉相联。时光荏苒,白云苍狗,现代化的生活方式悄然地改变着一切,但是住在这个村庄的人们,却依然喜欢到码头采买海鲜,回味一份遥远的水乡生活。他们中间,除了少数渔民外,大部分人并没有多少耕地可种,读书和外出打工成为青年人的必然选择。他们从这里到城里,从家乡到异乡,为了生活打拼,为了前程奔忙;只有在属于自己的共同节日里,才会齐聚家乡,用与众不同的城隍信仰,纪念他们镇海戍边、保家卫国的热血先人,也祈求这块海风劲吹的土地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遥望平海卫,遥望城隍庙,就是铭记一段威镇海天的传奇历史,铭记一种兴学重教的悠远传统,更是铭记一则家国兴衰的曲折往事。
愿富足与安宁永远眷顾这个美丽的海边村落!来源:《莆田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