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语文老师詹益明
□林双华
我的小学时光,是在莆田“界外底”埭头镇汀岐小学度过的。小学依山傍海,地处大蚶山脚下、后海之滨。那时后海303工程尚未围成,退潮时分,我们常跟着大人前往附近的“海底”去捕鱼捉虾。印象中,老师们勤勤恳恳,忠于职守。到了庄稼收割季节,学校就放农忙假,平日时那些衣冠整齐、态度庄重的老师们,包括校长,一个个打着赤脚,卷起裤腿,奔波在田间地头,插秧薅草,割稻拔豆,跟我们当农民的大人没什么两样……
詹益明,就是这些平凡的乡村教师中的一员。
作文秘诀:成功,从简单模仿起步……
改革开放不久,准确地说,是1981年的秋天,詹老师开始接手我们小学四年级的语文课。他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作文教学方面的用功。那时农村孩子的社会阅历少之又少,又难得有一两本可供参考的作文选。为弥补范文的不足,每逢上作文课,詹老师便把上届学生改好并认真抄写的作文,一篇一篇用胶水贴在教室的墙上,让我们逐篇学习,参考。看中哪篇,就“参考”哪篇。说是参考,其实更多的是改头换面,略加修改,加入自己所熟悉的某些内容。有些懒散的男同学,干脆一字不变地抄袭了事。等到我们“参考”好了,把作文交上去批改后,詹老师会要求我们另外工工整整抄一篇,交给他保存,以留给下一届的学弟学妹继续“参考”。
现在看来,这种作文教法有依样画葫芦的机械之处,但在课外书籍匮乏的那个时代,这也算是很好的办法,从范文入手,从抄写,到改写,作文更具操作性,学起来就不觉得头疼了。讲解到那些好的范文时,他会很兴奋,手舞足蹈,唾沫横飞。尤其是评改到他认为参考得当、且有良好自由发挥的佳作时,他更是高兴得不得了,高声朗读,喜形于色,让受表扬者自豪不已。我那时有几篇作文被他当堂表扬,这对我以后的走上文学道路,应该说起了很好的促进作用。他对教学的认真和用功,给我以后走上讲台为人师表,也起了模范和表率。我大学毕业在老家的中学教书时,间或在莆田市的党报上发表几篇文学作品和新闻报道,詹老师很高兴,有时会蹬着他那辆有点破旧的自行车(凤凰牌或永久牌,忘了),特地跑到中学找我当面祝贺,勉励我好好写,争取“一写成名”。回去后,他常常在同事面前夸我,为自己出了个“出息的学生”而骄傲。
记忆中,在紧邻车站的埭头一中旧校址拐角的一家临街饭店,我和詹老师一起炒了几道简单的菜,喝了两瓶啤酒,末了,他红着脸,抢着掏钱付费。在暮色弥漫沿海大地之际,他跟我挥手告别,飞身骑上自行车,朝三公里外的英前小学用劲蹬去……
较真的人:为教材纠错,12次向教育部等单位写信……
汀岐小学,埭头中心小学,西湖小学,英前小学。这些“点”,就是詹益明老师生前工作过的轨迹。在同事眼里,他对教学的认真,对教材的钻研,有时几近苛刻,简直到了“吹毛求疵”的执着地步。印象特深的,是他曾经8次“上书”,为《思想品德》教材纠错。
1999年秋季,詹老师因身体不适,学校让他改教思想品德课。有一天,他在备课中突然吓了一跳,原来,他发现刚发下来的小学第二册《思想品德》(1999年11月第一版)竟然20多处出现差错。如:第一课开头,“我们爱学习”的“们”,应念轻声(无须标调),而教材中却给“们”误标上了阳平调;又如第五课中第五自然段“冬冬向小兰借橡皮擦,交还时:“谢谢你。”,此句明显漏了个“说”字。全书13课,除第三课外,课课出现差错,最少一处,最多的竟达6处!
教材差错,非同小可。本着对下一代、对人民教育事业的高度负责的态度,他找到莆田高专一位专门研究汉语的资深教授虚心请教,得到认同后,他鼓起勇气,认真起草了《二册<思想品德>之误及其更正》一文,文中按课文先后顺序,逐一指出错误之处及其理由,并诚恳提出修改意见。为了便于查对与更正,他还抱病花了整整2天时间,小心剪下课本中的部分错处,另纸贴上附在文后。之后,他于2000年4月把这封长达8页的信件,分别寄给省教育厅、省普教室、省教委初教处、教育部初教司等负责人和教育部部长……他一次次踩着自行车到离校6里多远的埭头邮局寄信,先后一共寄了8次信。而那时,他的双腿已患坐骨神经痛多年,常在夜里疼痛难忍。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詹老师的意见,最终得到有关方面的认同和赞赏。这年秋季开学,当他仔细翻阅2000年9月新版的《思想品德》教材,惊喜地发现,他原先指出的那些错误,已一一改正了!
本着严谨认真的治学态度,短短3年间,他先后12次向人民教育出版社、教育部和省教育出版界有关负责人写信,诚恳提出包括小学语文在内的部分教材存在的纰漏和不足。值得欣慰的是,他的建议得到了有关部门的重视,曾经出差错的课本已陆续在再版时予以更正。
临终惜别:严谨教学人生的最后写照……
2009年5月6日,从英前小学校长的电话里,我惊悉詹老师不幸病逝,终年62岁。次日清早5点多,习惯开夜车而晚睡晚起的我,破天荒的早早起床洗刷,开车直奔约百里外的平海镇,为詹益明,一位我敬重的恩师,一位有抱负、有情怀的乡村语文教师送行。
晨曦中,我给单位领导发短信请假,带着庄重的心情上路了。
早上7点多,我驱车赶到埭头镇英前小学。这儿是詹老师退休前的最后一个工作岗位,他生前的许多同事,已经做好了为他送行的准备。其中的五个人坐上我的车,一起前往平海。汽车在曲折逼仄的乡间小路徐徐前行,一路上我握着方向盘,神情凝重。我的心之翅膀,早飞向遥远的往昔,缅怀恩师生前的点点滴滴。
在一个叫北峤的滨海小村,我们走进一个院落,这里已是哭声大作。一些我认识的人,和更多不认识的人,或放声号哭,或小声哽咽,或呆立灵前。简洁朴素的骨灰盒前,摆着恩师的相框,他头发花白,冷峻双眼正视着眼前的众生,一如年轻时给我们上课时的情景,满脸严肃,一丝不苟,只是再没了间或绽放的开心笑靥。
我按沿海的风俗,向负责丧事的一个中年人交了201元(多了1元尾数,寓意“出头丁”),算是“鞭炮钱”。主人回了我100元。上山入葬的时间是有严格规定的,要看潮汐的“流水”而定。不到8点,鞭炮响过后,詹老师的一个儿子握着燃烧的“草蛇”在前头引路,另一个儿子捧着骨灰盒,所有的家人瞬间放声号啕,哭声顿时响彻云宵。走了一段弯弯曲曲的小路,到了一处向西的小山坳,就是他家人为恩师新修的居所,一座青石建造、做工精致的墓穴,较传统坟墓要小许多。这些年,莆田农村已普遍推行火化制度,但与之相配套的公墓在农村并未真正建成,所以许多地方在火化之后,还要把骨灰盒送到山上进行土葬。很快,骨灰盒被送进墓穴,恩师亲人在坟前一字儿跪下,捶胸顿足,哭成一团。我和他的同事们肃立一旁,在心里为恩师默默祝福,祈愿他的在天之灵,能够早点安息,能够从此放松,不必为病痛所折磨,不必为儿女的生计发愁,不必为人世间的龌龊而愤愤不平。送别故人,身临其境,善良之辈如我者,难以抑制地心潮起伏,热泪夺眶而出。泪眼迷茫中,我和身边的几位老师回忆詹老师生前的诸多优点,他的教书育人之严谨,待人接物之热诚。小声议论着,感慨着,是啊,人生短暂,生命脆弱,伫立良久,唏嘘不已。
送逝者入葬后,按惯例不能走回头路。我们沉默着,沿着另一条曲折难行的田间小路,走回恩师那冷清的家。有几次,我回望长长的送葬队伍,其中有詹老师的家人,亲戚,生前友好,也有恩师的众多乡亲。他们中的许多人,或本人,或子孙,或者本人连同子孙,都曾经是恩师的学生,他们曾亲耳聆听过老师那生动诙谐的讲课。或者,在以往长长的岁月里,请詹老师写过春联,写过家书,或者请老师帮助教育不听话的小孩。或者,在大热天的暑假,请詹老师为他们的小孩讲授作文之道,手把手教写字,毛笔字亦或钢笔字。所有的这些,都是无需付费的。我常想,乡村教师,特别是上了年纪的教师,他们不重钱,他们实诚,他们纯朴,这是他们最最难能可贵的品德。
从忙碌的新闻工作中,抽空回乡下参加一位小学老师的葬礼,于我完全是自觉之举。古人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何况他曾经对我厚爱有加,从教学和人格诸方面对我均有较大影响。说他是恩师,一点也不为过。
送葬后回到他家,闲聊中,听他女婿说,2009年5月4日夜间,被病魔折磨得精疲力竭的詹老师,已无法说话。临终前,他用力比划着,让家人拿来纸笔。握着颤抖的笔,他郑重写下“死亡时间”的四个字,提醒家人到时务必记下自己死亡的确切时间……一生对学问虔诚认真,来不得半点马虎和粗心,以至于临终之际对自己死亡时间的严格记录,容不得半丝差错。“死亡时间”这四个字,成为詹老师严谨教学人生的最后写照。
詹老师出生于平海渔村的贫寒家庭,生前育有二男二女,多数子女或经商或打工,只有二女儿的夫妇俩在乡村小学执教,传承他的衣钵,让他的事业后继有人。在他去世9年之后,他的小儿子也不幸病故,随他而去。
岁月匆匆,詹老师离开我们,转眼就是11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