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来客去有叙留
□今闲
“人来客去”和“叙留”是莆田话中经常碰到的词语。但是,这类经常听闻的话,往往不太引人注意,竟不知如何书写,更不要说其所蕴含的民俗文化信息。
本人不揣谫陋,试图就此谈点理解,其衷在抛砖引玉,就教于高明。
先说“人来客去”。“人来客去”大约是古文中互文修辞用法,还原句法,当为“人客来去”,即人际交往中迎送接待的礼俗概括。
在莆田话连读中,“人来客去”的发音听起来可能如同“南池客气”。由于莆田城乡山海各角落腔调差异,不否定还有别的读音。
人客,即客人,指外来的人,当为古语在方言中的遗存,不唯莆田独有,即如《红楼梦》等古籍名著中,亦有所见。但在莆田话中却有较大音变,或如“南客”,或如“能客”,但书写必当以“人客”为是。
客为外来的人,相对而言,把“人来客去”中的“人”,理解为“主人”,似亦可通,且无不妥。
“人来客去”作为人际交往的概括,由此衍生的方言词语,并由此方言承载的民俗,细究下去,当会发现其内容既丰富且生动。
“来无人客,去无主人。”
这句话表面上看是反映了人们的势利之心,但深层意义在于劝导人要互相尊重、彼此尊敬。现在人们常有探望拜访亲朋好友的交际活动,而当上门之时,总会随带些许礼物,诸如烟酒茶叶、水果鱼肉、儿童玩具、老者用品等皆是,普通话谓之“随手礼”或“伴手礼”者也。
莆田话对此“随手礼”,又有一说,曰:“空手上门狗不吠。”既然连狗都懒得理睬,即“来无人客”,没有个作客人的样子。
值得欣慰的是,这种表示“来有人客”的古礼俗,似有复兴之势。仅从商店中各种礼包、礼盒、花束、果篮等观察,即可知商家已经为您准备好了形形色色的“随手礼”,让您上门来更像一个“人客”。
关于“人客”,莆田话中还有一些颇有古意或地方特点的说法,如:
“请人客”、“待应人客”,指主人在家中欢迎招待客人。“待应”或又作“待见”?
“做人客”,即作客。一般指出席亲朋好友举办的具有喜庆色彩的宴会,是一种庄重正式的交往活动;而吊丧哭灵的“白喜”活动,通常不宜说“做人客”,而直接说“烧纸”或“挂红”。
“见官不向前,作客不为后。”这句很有文言语气的俗话,则满含“人情练达”的哲理。“见官不向前”,既是全身远祸不惹是非的自我保护,又是自示清高,以免招“趋附”的物议。“作客不为后”,表示自己真诚热情,不摆架子,为主人着想,尊重主人。
“不这做人客?”这句反问的话,有时略带轻微的责备,意思是你不要在这里以客人自居,而应当积极主动协助主人,帮忙做些事情。莆田话中有一句话糙理不糙的俚语,曰:“屄亲情屌大细。”屄、屌分别指女性、男性生殖器官,音如“支”“连”;亲情,即亲戚;大细,指同宗族兄弟叔伯姑嫂姊妹诸多“大细人”。一般而言,由母党、妻党因女性(屄)来嫁而建立的社会关系,为亲情(亲戚),其成员前来,是为人客。而父党(屌)及己身“天然”存在的关系,是为主人。在隆重的家庭筵宴活动中,亲疏尊卑由此而定。比如,阿舅是因其姊妹来嫁而形成的“屄亲情”,当属人客,“水缸再大也是瓦窑出的”,故阿舅俨头,必须坐最尊贵的人客位,即“横头桌(位)”。但是,姑丈、子壻,是因娶“我家”女儿(属父党序列)而建立的“准屌大细人”关系,即视同主人。于是有“子壻当半子”和“姑丈内火(烧火)”的说法。在某些乡村,还认为“姑丈是灶里下底的人客”。
再说“叙留”。
人来客去的“叙留”是二个突出的环节,分为叙和留。叙留往往也是闹热场面所由生者,情怀存焉。
叙留一语在现存莆田话中,依然常用。但或许会有少数人不太在意文字作何及意思究竟。在常用语中大约会有这么些:“无叙留”,“无人叙留像一头狗”,“无上叙”等。这些“叙留”或“上叙”的用法多为负面表达,相当于理睬、关注、接触、回应之类。
礼别尊卑。在古礼中,叙留之礼十分重要,若言“无叙留即无礼”,或“不知叙留则不知礼”,当不为过。
古人通过经常性的宴请迎送的叙留操演,反复不断地确认亲疏内外的关系,以确保族群的稳固发展,凝聚力量,显然是以生产力为内质的特定社会环境下的生存策略和智慧选择。
且不论邦国外交,即以寻常百姓家“做家事”为例,粗略分析一下叙留,或许也能感知一二。
“叙”是迎接人客。
迎接人客的地点距离家门的距离远近,可以分别出人客(宾朋)的尊贵和主人的重视程度。现在国宾迎送的仪式,依然可见古礼的精髓积淀,如到什么地点、几个什么身份的人前往,都是颇有讲究的。而古代官场的迎来送往的繁文缛节,则有过之而无不及。
寻常百姓之家虽然不能与邦国官场比拟,但大体的意义是一样。即使是骨肉至亲久别回家团聚,其迎接的隆重也是视同远客,非比凡常的,如“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的木兰姑娘,也是“爷娘闻女来,出郭相扶将”!“出郭”就是离家门较远的地方,“青山郭外斜”嘛。顺带一句,常太(泰)里历史上曾是元朝兴化路的“附郭”。
寻常百姓家“做家事”迎接人客,一般是在门外平台上进行的,所以,每家每户的房屋无论豪华还是简陋,大都会有一块宽窄不一的“迎台顶”!迎台顶或因音讹作“迎头顶”,本也不至大谬。
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贵客光临,主人或主人代表或专职傧相,赶“上”迎台顶寒暄“叙”话。这一步,大约就是所谓“上叙”。有时主人忙中出错或其他各种原因,“无人上叙”,碰到脾气不好、爱讲面子的人客,他有可能扭头就回去了。有些人客挑着礼盘,要是无人上叙接盘,他也许就撂下礼盘,径自返回。总之,人客临门,主人是一定要上叙的。
上叙是很闹热的场面。主人腹肚里怎么想的,没人当虫子钻进去调查,但一定是喜形于色,话语热情洋溢;不过有些旁观的“人鬼精”,还是会热衷于观察“上叙”剧情,由此对主客关系作出评估,评估结果却是用于自己趋附的参考。这是世态的一面。
上叙既毕,人客请进屋里面。方言“人客请里”,“里”音如“利”。
到了屋(方言作“厝”)里,依然是“叙”,或为待茶叙话,或云“款叙”“叙谈”等。叙的内容大约是南山北海、上下古今、合家康宁、六畜兴旺,乃至普京夫人为谁、朴瑾惠有无男友等,均能成为“叙资”。
之间还可能有“点心”插曲。不管人客饿不饿,“跳过沟,吃一瓯。”点心是必须煮,也必须吃的。正式“大家事”,标配是“索面”,按照公认的佐料烹饪,谓之“揪长(长揪)”,寓意健康长寿。平常则随意,或经征询人客意见而定,吃米粉“嘴萩胡白”,吃鸡蛋“太平无忌”,任你咋说,有吃都好。
言归正传,续说叙留。
有备办筵席的家事,安排坐桌(安席)是一门大学问,对于某些好计较的人客来说,桌位安排差错可能会惹出麻烦,乃至不欢而散。
这个安排过程,即叙座,或序座。叙与序,在次第、顺序意义上是相通的。
叙座即按人客身份地位安排座次,根据不同标准,有序爵、序齿、序分、序里(地)等名目。有官场背景的场合,序爵最难搞清;而序齿和序里则相对容易。但在农村的筵席中,最复杂的是“序分”!
为了帮助理解,不嫌冗长,引录一段文献,以资参考。
白维国著《金瓶梅风俗谭》(商务印书馆,2015.北京)“据明祝允明《野记》载”:
洪武己未(洪武十二年)冬诏:致仕官居乡与人叙坐,唯于宗族外祖及妻家叙尊卑。若筵宴,则设别席,不得坐无官者之下。如致仕官胥会,则叙爵;爵同,则叙齿。其与异姓无官者相见,不次答礼。庶民则以官礼谒见。敢有陵侮者,论如律,着为令。
看看,吃酒坐个位子,还要负法律责任的。
本文主要是集中讨论莆田话“叙留”一词与民俗礼俗的关系,至于具体“如何叙”,则当在另文中详论。在此从略,点到为止。
“叙留”还有一个环节,即“留”,挽留。
迎客有叙,送客有留,只有把留做好,好头不如好尾,才算完美。
为了表示热情好客,无论真情,还是假意,主人在送别人客时,总要挽留一番,陪送一程,还预约下回“有间再来”。
在挽留过程中,有时仅是不能免俗的虚文,如说“再踏摇霎时久(或几天)”“今晚住这”,而人客则会说出许多理由,执意要走。最后到底是主客分别。主人说“宽宽行”,人客云“回头转”。
在拉拉扯扯的“留”的时侯,孩子们往往误认为是真的,于是选边站,天然加入父母阵营,有的孩子牵着人客的衣服,“苦苦哀求”留下来,甚至真哭起来;有的则把人客的包袱伞偷藏起来,以此“要挟”“胁迫”留下来。当是时也,主客常弄得哭笑不得,尴尬难堪。
古代对挽留送别应该是非常看重的,因此有“长亭”“短亭”送别的动人故事流传下来;对酒逢知己的留客,则“投辖”佳话。这“投辖”,我猜测有点像现在把汽车、摩托车的钥匙藏起来一样。至于土大夫的送别可能更讲究,比如孔子送客,要直送到“宾不顾矣”,人家都懒得回头看了,才怏怏回去。
“下雨天留客”,这话暧昧,到底是留还是不留,颇令人客局促不安,无所适从。
人来客去有叙留,应该是古人生活的重要内容,所以在“古礼”中多有记载。即使是宋元明清的戏曲、小说中,也非罕见。诸如《三国演义》《红楼梦》《金瓶梅》《水浒传》,以及侠义公案古今话本,随便抓一本翻翻,大约就能看到数行数段的有关“叙留”的文字。
粗成一文,欢迎好新色的读者诸君,来寒舍一“叙”,叙得欢心,我便“硬留”:大大叙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