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寻梦
这里有些陈迹,让我捡拾捡拾,为你拼接一段古城旧梦。
古城门
今天的城市是开敞式的,人们对城门的情感与体会也就淡漠了。曾经的城门约束着人们的出行,过滤着是非与善恶,交织着悲伤与欢欣,承载着太多的过往与愁思。
曾经的莆田城开有四个城门,分别是 “镇海门”、 “来凤门”、“迎和门”和 “拱辰门”。乍一看这些名字就觉得文采斐然,谁让它们是文献名邦的城门呢?
莆田城在兴化大地屹立了上千年,在上世纪前半叶国家危难中,绵延数十里的城墙日渐废弛、瓦解、消失。所幸,四座城门楼的匾额却劫后余生,它们先是被翻覆在烈士陵园的后园,充当普通的条石,经历着漫长的沉寂。
前些年,政府对莆田城内的三清殿古建筑群进行保护修缮,有心的人想起那四块寂寞了多年的石头,四城门的匾额得以重见天日,如今被镶钳在三清殿的背墙上,供人瞻仰。
四城门的匾额没有题写人的署名。单从其运笔来看,定是出自如椽巨笔,其气度之恢宏,是当今书家所难企及的。
四城门的命名是何用意,实难考察,单从字面上仍可揣摩出古城曾经的神韵。
东门谓之为“镇海门”。
莆田东临大海,本是偏安之地。有史以来最大的劫难,不过于明代的倭患。当年倭寇犯莆,几乎灭城,留下切肤之痛。倭寇自东洋渡海而来,风灾亦来自海上。东门取名“镇海”,其用意不言自明。
西门取名“来凤门”。
猜想是西门面对凤凰山麓,黄昏时刻,夕阳架在凤凰山的林梢之上,余晖给城墙镀上金光,宛如凤凰翔翥。
南门谓之为“迎和门”。
出南门,不远处有古柳桥,阳春时节,天朗气清,柳色初晴,柳缕拂行衣,一派祥和景象。视线继续向远处游移,兴化平原田畴第次舒展,荔枝林中村舍俨然,绿树红楼,小桥流水,此景色止于壶公山下。再举首仰望,壶公山巅常年白云萦绕,化作甘霖滋润沃野。此等祥和安能不迎?
五百年前,南城门下,一老一少就应景作过一次奇妙的对答。
看来那位老者去意已决,少年却真心挽留。这一切都缘于此前少年的拙劣对答。就在昨天,少年的父亲为了检验儿子的学业进展,指着天要儿子对答。儿子迟疑良久,站在一旁的先生偷偷用脚尖点了点地面暗示,不料愚钝的弟子却注意到老师脚尖点击处有一堆鸡粪,信口答道:“天对鸡屎”。
显得这样对答是令人啼笑皆非,培养出这样的弟子,老先生实在挂不住脸,请辞是最好的选择。
就在老先生离别之际,老爷对儿子说:“先生与你朝夕相处二年挂零,你该送先生一程。”少年尊了父命,送先生出南门。
那是少年平生第一次出城,城墙外的近水远山令少年兴奋不已,原本木纳的少年看到壶公山后顿时灵光乍现,竟然懂得挽留起先生来了。这一突如其来的变化,令老先生疑惑,他搪塞说:“我出个对,只要你对得上,为师就留下。”
这时,一个村姑正挑着一担鲜果顺着城墙根而来,其中一头是橄榄,另一头挑的是石榴。先生见到此景,手捻须髯说道:“女子独行谁敢拦?”
少年不假思索地对道:“先生欲去我实留。”
干净利落的对答令老先生十分惊讶,于是他答应弟子的请求。
十年后那位少年果然金榜提名,他就是明代莆田出的一名状元——柯潜。
在五百年后的今天,再去品味那位少年摆脱愚钝的传说,仍有现实意义。启发我们除课本的知识外,尤应从无字句处读书。
北门谓之“拱辰门”。显然是取意夜色,苍穹之上,七星拱照,深邃而美丽。
原本分列于东西南北的四块城门匾额,今天被安置在同一堵矮墙之上,不同的参观者会有悲喜之慨叹。
喜者则欣喜于一目之内可以欣赏到四方古匾的书法神韵,省去奔波的劳苦。
悲者则慨叹于四方古匾本来高居于城门之上,各守一方,无不令往来者景仰,如今却沦落于街巷旮旯处,难掩老骥伏枥的凄凉。
古城钟声
曾经的莆田城内有多所寺院,其中以梅峰古寺最负盛名,这得益于寺内那口大钟。
三十年前的梅峰古寺,依然保持宋代传下的格局,规模虽不如今天,却是一座极其精致的寺院。石构的门庭严丝合缝,寺内古木参天,钟鼓楼,大雄宝殿,藏经殿一砖一瓦都古意盎然,楹联题字更是法度严明。
那口古钟的钟声清越,据说钟声可以传到百里之外邻县福清渔溪。数百年来每个清晨定时报晓,钟声撩拨过一代代城里人的清梦,而与钟相关的传说更是意味深长。
相传,当年为了筹集铸钟的资款和耗材,方丈在寺门前设了认捐处。有人送钱,也有人捐出家中的铜器,有一掷千金的达官贵人,也有贩夫走卒数文数毫的聚集。负责监捐的小和尚却天生一双势利眼,有一天,认捐长队尾端跟着一位衣衫褴褛的老太婆,轮到捐赠时老太掏出一枚锈迹斑斑的小铜钱。小和尚用不屑的眼光瞄了那枚铜钱一眼,没等老太婆走远,就轻蔑地用笔头拨落在地,滚进了石缝之中。
铸钟费用和材料很快就齐备了,方丈请来最有名的铸造师铸钟。冷却脱胎后,一经敲击只闻钟声飘浮,再仔细巡查,发现钟沿处有一细小的砂眼,只好回炉重铸,结果仍然如此。如此反复再三,砂眼总是无法消除,令方丈和铸钟师傅十分懊恼。
无奈之下,方丈将监捐的小和尚找来问话。在老和尚的责问下,小和尚挠着头,想起了将老妪捐赠的那枚铜钱丢弃的事。方丈听罢,立刻命小和尚将那一枚铜钱从石缝中抠出来,投入熔炉中,此次果然砂眼不见,一试钟声,音色清朗,回音洪厚。
传说的寓意是浅显的,正所谓: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
梅峰寺的小和尚仿佛总是扮演粗心的角度,还有一个传说也与小和尚的粗心相关,而且还是发生在那口钟上。
话说那口几经波折的钟铸就后被高悬在钟楼的大梁之上,用红布包裹得严严实实。方丈带着众弟子围着钟诵了三天三夜的经。第四天清晨,天还没有亮方丈就出门了,临行时交代小和尚:“记住,三天后的这个时辰,公鸡叫了第一遍,撤下布帘,撞钟。”小和尚点了点头,方丈托着钵,拄着禅杖,清风掀动那宽大的僧衣,如蝙蝠一般扑落着神秘与迷惘,消失在晨雾中。
还没等方丈走远,贪玩的小和尚心就飞到寺外的市肆中去了,为了享用更多的自由时间,小和尚心想:老和尚走远了,什么时候撞钟就由我说了算,何不明天一早就撤下布帘,撞了了事。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于是第二天清晨,天还没有亮,“咣……!”一声,钟声传向四方。此刻,老方丈才走到邻县的福清渔溪地界,背后传来的钟声像一道缰绳将他揪住,他用禅杖重重杵地,摇头哀叹道:“阿弥陀佛,这小厮啊!你可误了为师的大事啊。”
原来方丈出行前已对钟施了法,一路牵引着钟神向北走,计划三天之后到达二百里以外的鼓山涌泉寺,与该寺的一口大钟齐鸣,唤醒钟神,如此两钟便可呼应,钟声互闻。小和尚的提前撞钟,钟神半途唤醒,钟声只能传到福清渔溪,与原先设想足足缩短了一半的传播距离。
在这个玄虚的传说中,因为小和尚的轻率,梅峰寺的那口大钟失去与鼓山名刹之钟共鸣齐 的机缘。但是千百年来每个清晨,那雄浑的钟声还是如期散入古城的每个角落,唤醒学子们晨起早读,真是“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
得益钟声的催促,莆田子弟养成了勤勉好学的传统,古城走出无数栋梁之材,古时有状元、进士,现代有科学家、院士。
漫长的旧岁月里,是更夫们牺牲彻夜的睡眠去承担报时的重任。每到五更时分,更夫们敲完最后一通更号,便收起更锣,拂晓的信息就传递给钟,钟旋即用更为广泛的呼唤力去唤醒全城人。在钟声的催促下,城门的守卫卸下沉重的门闩,推开厚重的城门。贩夫走卒鱼贯进出,其间有进城贩柴薪的樵夫,也有背着背篓的渔夫,有时渔夫背篓里的鱼虾尚能发出扑腾的声响。当然间或还有出殡的队伍和迎亲的花轿,这就是旧时被晨钟唤醒的城门。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同时被钟声唤醒的还有城里十字街香烛店的伙计们。伙计们不敢贪恋被窝的温暖,是慑于老板的威严。他们必须在老板起床前折下每一块门板,打扫铺面,布设一天的生意。
伙计们所惧怕的老板,其实是一个身高只有三尺六寸中年人,那就是闻名全县的“三尺六”。三尺六每天被老婆抱起来,安坐在高脚竹椅上,像一尊神。传说老板坏脾气是出了名的,杀手锏是一块一 见方的木楔,上面钻个小洞,系上一根绳,一端拴在竹椅的扶手上,只要哪一个伙计不用心办差,就会招来木楔的投掷。木楔还有另一用途,就是对付门前的围观者。显然,老板反感于人们将其当作玩偶来观赏。
十岁的那年,我闹着要跟着兄长一同进城,为的是一睹那位被兄长们描述成奇人的三尺六。一路上,兄长反复叮嘱我要提防那木楔,强调只能远远窥视,要边走边看,不能停下脚步。当接近香烛店时我心跳得厉害,只敢斜视,发现三尺六果然就坐在高脚椅上,像尊怪神,可怜的身高中头颅几乎占去一半的尺寸。我还发现椅子上并没有传说的那块木楔。尽管刻意伪装,我的偷窥还是被他觉察到,就在我企图快步逃离时,店内却传来他的叫唤声:“阿弟呀!看清楚了没有?要是看不清可以走近点,要是看够了就可以走了,嗬!”还冲着我笑,笑容固然难看,却真诚,包含着一位城里老板对乡下稚童的真挚关爱,让我心铭至今。
四十多年来,那位侏儒零成本的宽容,时常让我觉得温暖。我想:一个人的胸襟与其胸围未必成正比,德行也与容貌无关,容貌上差错的人,德行遭人恶意丑化,那是谁人之过?
后来,我得知三尺六拥有一个健康俊俏的媳妇,还育出健壮的男丁,真为他高兴。
古城水镜
曾经的莆田是一座小城,城内却有山更有水。城的西北角有一道溪流注入,在街巷间蜿蜒流过,流过学堂的天桥,用潺潺的水声去陪伴朗朗书声,流过榕荫下的古观桥,流过水关头,汇入兴化平原发达的水系。在城中河段还有一处叫河头的石坝,阻拦水流的脚步,蓄出一方数百亩的水潭。水潭被一位岳姓太守取了一个惬意的名字叫“小西湖”,小西湖倒映着蓝天、白云和远处黛色山峦,近处的粉墙红瓦、湖岸四季变幻的柳色乃至来去匆匆的行人也一并映入那池清水之中,就这样城里就有“西湖水镜”的景致,有了水,城被赋予灵气。
四十多年前,小西湖依然妩媚,夏天里长着荷。此后不久,湖水污染了,湖上建起了影剧院,古坝也拆除了,那方水镜彻底破碎了。那道穿城而过的河流,被自以为高明的人改造成了地下暗河,更直接说是一条下水道。当年的潺潺水声,再也伴不了学子的朗朗书声。
古城遗梦
曾经的莆田城集中了太多的名胜。环城四周就有:东山晓旭、南山松柏、西岩晚眺、北濑飞泉、 石室藏烟、寿溪钓艇、木兰春涨、柳桥春晓等。
城内更有 “西湖水镜”和“梅寺晨钟”,登上古谯楼还可以远眺“壶公致雨”。
城内的古谯楼至今依旧巍然,在六十岁以上人的记忆里,城内县巷两端还有二座极其精致的木坊分别为“文献名邦”坊和“壶兰雄邑”坊,佐证着古郡的人文与自然。古谯楼前还有四座同样精致的石碑坊,依次为“大宗伯” 坊、“大司马” 坊、“春宫嘉客” 坊和“燮理元臣” 坊,以纪念莆田历史上四位杰出的人物。这些精美的古建筑在城里存在了数百年,在五十多年前那场破除四旧运动中被肢解,消逝。
莆田城曾因城高、壕深、墙固成为一座坚城,历史上与延平城、邵武城并称为“八闽三大坚城”。有“铜邵武,铁延平,石莆田”的美誉。
难能可贵的是,莆田城不但躯壳坚固,还拥有丰富的内含,是一座盛满故事的古城。它承载着辉煌的科教历史,保存族群迁徙的记忆,镌刻着祖先勤勉的足迹。
今天我们不惜奔波千里去平遥,去丽江,去凤凰怀古。相较于它们,曾经的莆田城何不逊色,倘若被完整地保存至今,无疑也是一方国家级的名片,或成为联合国文化遗产。果真如此,今天的就有无数的游人奔波千里,来此仰视我们的城门。
行文至此,我真不忍梦醒。□梦 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