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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性莆阳

      冬至过后的清晨五点半,天色仍是一片漆黑,且还裹着厚重的寒意,但林仙琼已在此时早早地告别被窝。简单洗漱后,她打开煤气灶,开始了一天的战役。眼见闹钟的分针一点点爬上六点整的刻度,她必须加快速度,好让即将起床的小儿子林鑫能准时吃到一顿丰盛而营养的早餐。作为一名年近半百的家庭主妇,丈夫和大儿子常年在外打拼,留守的老人与小儿子自然就成了她全部的生活重心。半年前,就读于全县第一学府仙游一中的林鑫升学高三,为了更方便地照料他的饮食起居,好让他能专心备战自己的前程,在家人的反复倡议和自己的再三熟虑下,林仙琼决定暂别双老,只身从山里的老家来到县城,与儿子一同租住在校门口的一套民房里。

      第一场冲锋结束后,她会紧接着赶在儿子出门前,带上购物袋前往附近的迎薰路市场,去采办一天的伙食。越早出摊的蔬菜、鱼肉和水果就越新鲜,这是积累下来的生活经验,等一切稳妥停当,时间已近八点。她抄了条巷子往回走,那是一条近路,虽然不赶时间,但她还有另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要做。在巷子尽头靠近一中大门处,有座创建于宋代的三妃宫,林仙琼每天都会在那里作短暂的停留:放下食物、洗手、焚香,然后跪在神像前喃喃祈祷。她希望老家的二老无灾无病,长命百岁;希望丈夫身体健康,财源广进;希望大儿子工作顺利,早结良缘;希望林鑫学业有成,考上重点。而对于自己,她再没有多余的言辞。她只是纯粹地觉得,以自己女性的身份,与眼前的这三位女神至少该有一些共同语言和心灵感应;而这些不可言说的共振,其实就在这目力所及的莆阳大小村庄里,就在这些村庄自上而下悠悠千年的漫长岁月里……

      在林仙琼的故乡游洋镇兴山村,也有着一座供奉这三位女神的庙宇。庙肇始于唐朝,以地得名,被唤作兴角祖宫;女神们分别是吴圣天妃、临水夫人和天后妈祖,更是人们口口相传的“闽台三大女神信仰”。一庙同祀三女,这在其他地方实属稀罕,而莆田地区却屡见不鲜。三位伟大女性生前与莆田的深厚渊源和传奇遇合,不仅在当时获得了人民的信任、认同与拥戴,更是将其身上爱民如子的母性光辉注入这片古老的土地,成为一种文化基因代代相传。

      吴媛,唐贞观年间生于江苏苏州的中医世家,因排行第四,又称吴四娘。年轻时遭恶霸逼婚,她怕连累家人,便独自离家云游,修道行医,足迹遍布浙赣多地;后又辗转入闽,经尤溪,过永泰,到达莆田。在这里,她悬壶济世,乐善好施,留下了“鞭地涌泉”、“鞭山筑坝”的传说,在鲤南镇的圣泉村,至今还有后来为纪念她而兴建的圣泉宫。为避免恶人的追踪,她一路改名更姓为崔氏、许氏等,致其秉奉父命南下寻妹的兄长吴兴也一筹莫展。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在四处的打听和细致的推敲之后,这对兄妹终于异乡重逢,并相约留在莆田,救民水火。不久,两人又联手治洪,修筑了古代水利工程嗣何陂,从而将自己定格在一个超凡入圣的高度:吴兴被封作“义勇普济侯”,她则被封为“吴圣天妃”、“法主仙妃”等。

      与吴媛同时代的陈靖姑,祖籍莆田东庄,因父亲经商在榕,故自幼出生并成长于福州,待到十八岁又嫁入古田县刘家。她在世时,曾学法闾山,归来后便树立扶危济难的远大理想,得到她帮助的百姓亦无不称道她的善良。有一年福州遭遇大旱,水源涸竭,稻苗枯萎,身怀六甲的她不顾亲友的劝阻,挺身而出,作法求雨。一片甘霖落下,她也因动了胎气,难产而死,年仅24岁。临死前,陈靖姑立下宏誓:“不救产难,誓不为神!”后来,人们就将其奉为“妇幼保护神”,历代加封为“临水夫人”、“顺天圣母”等。

      许是有了吴媛和陈靖姑的濡染,林默娘,这位生于斯、长于斯、卒于斯的宋代渔家女子,以其二十八年的短暂生命,谱写了一曲可歌可泣的大爱情歌。在她之后,历朝历代多达36次的册封,无疑使“妈祖”这一标签变成了祖国东南最为绚丽夺目的文化符号;她也由莆田逐步走向福建,走向中国、东南亚乃至更远的地方,成为了世界性的“海上保护神”。

      当洪流息止,雨过天晴,潮水退去,她们亦绝不会孤独。从邻邑长乐传来的钱四娘的跫音,将继续落在她们走过的道路上。而后,木兰陂功败垂成,钱四娘赴身投海。在那短短的三四百年光阴里,四位女性前赴后继,前呼后应,共同播下母性的种子——她们,在等待这颗种子根深蒂固、枝繁叶茂的那一天……

      纵观她们的一生,其实不难发现,她们与水都有着不解之缘。这是一种隐喻,也是一种宿命。在中国的文化语境中,女性常被看作是水的化身,她们身上似乎能随时漾出水一样的品质:孟母三迁,那是一种慈爱;木兰从军,那是一种笃定;红拂夜奔,那是一种清澈;黛玉葬花,那是一种柔婉。对于吴媛、陈靖姑、林默娘和钱四娘而言,水还帮助她们寻找到了生命的意义,并以这种意义获得永生。然而,即便是上善之水,也还有着它的另一面:水能覆舟的决绝、滴水穿石的锋利以及水磨工夫的坚韧。

      唐玄宗时,黄石女孩江采萍才貌出众,被召入宫,因生性好梅,故封为“梅妃”。在她受宠时,曾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将吴媛在家乡的事迹上表皇帝,最终后者获得了朝廷的褒奖。但好景不长,在与杨玉环的宫斗中,江梅妃难占上风,最终被打入冷宫。读史至此,常令人唏嘘:正史历来只有一部,但正史也需野史陪衬,才能还原出最真实的故事。江氏失势后,她身上梅的气节才真正显露出来。一次玄宗突然忆起她,就差人送去一斛珍珠,而梅妃并不为之所动,还以一首《一斛珠》婉拒了这施舍般的馈赠。“长门久是无妆洗,何必珍珠慰寂寥”,这种与日俱增的失落,或者就是当年王勃写下“怀帝阍而不见,奉宣室以何年”的怀才不遇。但至少,这样的梅妃是完整的,即便身上早已烙下玄宗的印记,或者成为杨氏的陪衬,她依然完守独立、自主的人格。数年后,安史之乱爆发,面对叛军的抵近,江梅妃杀身成仁,留下一首千古绝唱。

      无独有偶,元顺帝时枫亭女子肖丽蓉,也曾被选入宫,史称“肖妃”。蒙古人尚攻城,不善守成,统治中原前后不到百年,到末代顺帝时,帝国已是风雨飘摇。在肖妃“文恬武嬉,务必禁止;恫    在抱,牢记心里”的建议下,社会曾出现短暂的复兴,因此,她也深得顺帝的信任与偏爱。此外,肖妃还热衷于向外推介家乡的食谱,被后人视为第一个将莆仙美食引入宫廷的人。然而,彼时积重难返的元廷,又岂是一个有着母仪天下的大情怀的女子所可以改变的?元朝灭亡后,顺帝念及与肖妃的恩情,不忍将其带去北方草原,便派人乔装送她回福建。阅尽沧桑的肖妃,这时只得以填词作诗消遣度日。“多情笑我,此生何苦痴迷,昨日几人能驻?”,不管是身居高位,还是孤独终老,她以一颗至死不渝的初心,赢得了时光的驻足与铭记。

      梅妃与肖妃,名字里都带有植物,这兴许只是一种巧合,却令人联想起传统五行理论中的“水生木”。她们身上不仅汇聚了水的刚柔并济,同事也不约而同地催生了一颗草木之心;是这颗草木之心,将她们与故乡紧紧地维系在了一起。在遍地丛林法则的封建男权社会中,游戏的产生、过程与结果似乎都与她们无关,她们本该只是游走在灰色地带的“附属品”,但仍有不少勇于质疑和挑战命运的伟大女性,打破成见,身先士卒,体现出了男子才有的或更甚于男子的节义与担当。

      我想,当年元顺帝北逃至上都,一路上肯定会回想起先祖忽必烈挥师南下势如破竹的铁骑,那时的他必然无限惆怅。但他应该不会意识到,历史轮回有时又是极其公正的,正如他可能永远不会知道,在忽必烈志得意满的时候,莆田的玉湖陈家是如何祭出他的满门忠烈。

      那时陈文龙起兵抗元,家中老母黄氏曾被元军扣为人质。为避免自己影响了儿子的事业,身染重病的黄氏拒不投降,回避治疗,最终命丧敌营。陈文龙兵败后,他的女儿陈淑桢强忍住父亲与夫君许汉青双双殉国的悲哀,联合族弟陈吊眼攻打泉州叛臣蒲寿庚,到最后亦捐躯漳州城。她死后,当地百姓将其尊奉为“东宫许夫人”,历代祭祀。由于陈家在福建的英勇抵抗,南宋左丞陆秀夫得以护送幼帝潜入岭南,以图再起;陆的枫亭籍妻子蔡荔娘则继续留在莆田,守着一份坚贞、浪漫却无法善终的爱情,等待丈夫的归来。在得知陆秀夫投海的消息后,蔡荔娘在东庄嵩山的陈靖姑祖庙旁为他修了一座衣冠冢。

      国仇家恨前,女性的命运未免凄凉,亦不无悲壮!金庸先生曾在《书剑恩仇录》中引用一首古词:“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终,明月缺。郁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时尽,血亦有时灭,一缕香痕无断绝。是耶非耶?化为蝴蝶。”是啊,英雄过后,即是平凡,蝴蝶飞来,便是暖春。

      今天的莆田人,在外经商者众,尝有“东方犹太”的赞誉。但他们必不敢轻言忘记,在东南沿海的故乡,他们的母亲和妻子,正以一种隐忍、包容和期盼的母性,注目着自己的一步一行。

      2014年夏天,林鑫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南京的一所重点院校,远在广州的父亲和北京的哥哥都回来为他庆祝。短暂团圆后,一家人又即将重归忙碌,林仙琼一面为众人收拾行装,一面无微不至地照顾久别的双亲。和在县城时一样,每天她都会去兴角祖宫烧香,只不过现在,她的心里更多的是一种感恩之情。她似乎能预见这个家,正在奔赴远大前程……□郑龙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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