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南洋
“拖砻伊弯,番仔过番;番船未到,无米煮罩(饭)…… ”这一兴化童谣自从我儿时记事起就印象特别深刻,童谣流露出早期莆田人对南洋的翘首渴盼,“番船未到,无米煮罩(饭)”,童谣多少体现当年的穷困程度,思之怎不令人心酸。早期莆田人“过番”历史也曾多次听蔡氏族人提起过,其艰辛历程颇为悲壮,“下南洋”莆田人身上折射出一股坚韧的品质,读之胸间不觉涌动起一股滚烫的情感,这股情感似兴化湾潮水般澎湃激荡开来,“莆田乡愁”笼罩着我,刻骨又铭心,于是就有了提笔回溯先人“下南洋”历程的一股冲动。
很小的时候,就听蔡氏族长介绍过,“番”即“南洋”,“南洋”即东南亚,泛指新加坡、印尼、马来西亚、菲律宾等国家,由于地缘上毗邻关系,东南亚成为早期福建、广东沿海一带移民的迁徙地和避难所。“下南洋”也称“过番”,一个“番”字多少给人的感觉,似乎那边什么都好,早期本地煤油灯用的油叫“番子油”,本地穿的布叫“番布”,许多日常生活用品都是南洋舶来品,而这里面也有“下南洋”莆田人的一份辛劳。
清末民国初期国内战乱频仍,百姓生活慌乱穷困,无数莆田人为了维持家庭生活,改变个人或家族命运,怀揣着对“番”未来的一片美好憧憬,毅然离开生养故土,一次次一批批到南洋谋求生计,于是掀起了一股莆田人“下南洋”的大潮。追溯起来,莆田数以万计的成年男子远离家乡故土,告别亲友故人闯荡“南洋”,累积下来,几代人演绎了可歌可泣的漂泊和奋斗的历史,其间的酸甜苦辣足以令今人扼腕叹息。总而言之,这是一部莆田人为了生存漂洋过海的艰辛创业史,这更是一部莆田人绝处寻生血泪交织辛酸史。
涵江梧塘蔡氏先人“过番”可以说是莆田人“下南洋”的一个缩影。让我们一起将目光投往1895年涵江梧塘蔡氏祠堂,那年夏季的一个清晨,古老“过番”仪式在蔡氏祠堂举行,祠堂里中堂挂着先祖画像,墙壁上挂满“裱德”,显得古朴庄严,炉烟氤氲,香火永享,几位“过番”后生着装待发前在此拈香拜别先祖,这时祠堂里人头攒动,族长缓缓地将几条有特别寓意的红腰带一一系到几位“过番”后生腰间,一番叮嘱,有了这一条红腰带,就有了一份念想。此时,每个人表情庄重又依依不舍。按照梧塘家乡传统风俗习惯,长辈还会给“过番”后生每人一小袋灶土,让他们带在身边。凡族里有人远行,都会照此这般,其中不外乎两层含义,一防水土不服,二寓意离家不离土,“灶土”似乎提醒着游子们无论走多远,都不要数典忘祖,他们的根永远在莆田,这是一种无声寄托,更是一股强大精神力量。
“过番”仪式举行完毕,族人将“过番”后生们送到村口,游子们背着行囊,回望送行人群男女老少一个个期盼的眼神,再坚强的汉子也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泪水不由夺眶而出,长这么大第一次漂洋过海“下南洋”去那么远地方,生死两茫茫,真有点生离死别之感。久久伫立村口,转身望望被岁月磨得光滑的青石板路,像肠子般弯曲迂回至蔡氏祠堂,游子们恭敬地朝蔡氏祠堂方向再深鞠一个躬,然后在族长陪同下一起徒步去涵江港口坐船。路程越走越远,故乡也随之越离越远,直至消遁在远方。购好船票与族长挥泪作别,当踏上涵江码头轮船的那一刻,大家内心突然有一股奇怪的情感在激荡,深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的热爱自己的故土。“朝夕相处的故乡,暂时告别了,我们还会再回来的!”心里这样默默念叨到,又是如此强烈地呼唤着。
轮船船舱分上下两层,当轮船离开码头离开港口的时候,大家都在甲板上滞留,一直朝故乡的方向遥望,谁也不愿到船舱里去。这时的海面宽阔无边,看不到海岸线,海空之间海鸟在自由地飞翔,海浪不停地拍打着船舷,不时有浪花溅落到大家脸上,流到嘴里,又咸又涩。“阿哥出门去南洋,漂洋过海到外乡,一路行程路头长;阿哥到了南洋后,书信赶紧寄回家……”阿妹清脆的歌声隐约回响在脑海,令人肝肠寸断。
据族长介绍说,南洋那里地处亚热带,天气炎热,有成片的橡胶树、油棕和胡椒,即便是冬天最冷的时候也不结霜,更不下雪,日平均气温还在摄氏十几度以上。到了南洋,番仔大多从事垦荒、种植、筑路、建房、开矿、拉车等最为繁重的体力劳动,繁重的体力劳动使得番仔们变黑了,变瘦了,头发长了,胡子长了,衣衫缀满了补丁。他们在南洋的家当都很简单,锄头、镰刀、箩筐、水桶、铁锨、一床被子。他们为了谋取生计,起早贪黑、勤劳俭朴、吃苦耐劳,他们千辛万苦、能赚一分是一分,他们喜欢抱团生活在老乡圈子里。南洋是亚热带国家,雨水多没有灰尘,那里信仰穆斯林,到处都很清洁。很多人以为南洋有遍地的黄金,下南洋就是来淘金的,其实下南洋是淘锡,那边有锡器制造厂,有很多番仔生产的锡制工艺品,当时的南洋经济其实一点也不发达,压根不是大家想象中的那样子。
莆田面朝大海地势开阔造就了莆田人敢闯敢拼的性格。早期“过番”要颠沛流离、逆境下忍辱负重,面临悲壮的“漂洋过海”生死劫难,又经历了异乡炼狱式的磨难,一次次面对前程的失望无望与绝望,一次次对生死的难测难断与难了,一次次牵心牵肺痛彻骨髓的思乡,面对着生死存亡的种种考验……这一切对于身在海外异邦孤苦无依的游子来说,如果没有坚忍的意志品质做支撑,是无论无何熬不过那命悬一线的种种苦难的。惟有坚忍,方能在万般困苦乃至绝境中图得生存与发展。
“下南洋”的日日夜夜,他们要经受思念的煎熬,越是月圆之夜,越能撩人相思。想想往常在老家,只要固守一亩三分地,过着“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居家生活,何必遭这般罪。远在南洋,乡音显得特别亲切,一句浓浓的莆仙方言,会拉近彼此的距离,可以唤起游子对故乡的无穷记忆和思念,一句莆田家乡话会让他们心潮澎湃,少了许多寂寥。“独在异乡为异客”,“寄侨批”给家人,写封信、寄个钱、报个平安,他们远在异乡需要始终保持着一份精神一种信念,这是他们自信心的来源,这是他们在异乡艰难开拓的动力。“老父老母好吗?心中的那个她还好吗?”心中有一份挂牵,心中有一种信念,抚慰了他们疲惫的身心。伊人亲手缝制的红腰带带给他们更多的念想,淳朴的爱情隔着茫茫的大海,只能通过侨批、红腰带等来寄托相思了。每每隔海相望,每每梦回莆田,家乡的轮廓一回回在梦境中重现,莆田家乡的味道在异乡越发酵越浓烈。“一个人一辈子,也许无论如何也走不出家乡的视线,就是走到天涯海角,浓浓的乡情、浓浓的‘乡愁’还会结伴同行的。”对于漂洋过海“下南洋”的莆田人来说,这就是层层叠叠的思念,生生世世的守望。隔海相望的故乡已不再是狭隘的一间房屋、一片土地,“故乡的概念”在南洋番仔心中已升华为内心坚守的精神花园。
多少年之后,番仔中有的“功成名就”衣锦还乡盖大厝,有的定居南洋代代延续,还会保留着莆田传统的语言、礼仪风俗、饮食习惯等,过春节还会挂灯笼、贴春联,而番仔中有的客死他乡,落叶未能归根,只能永远埋在了南洋,草坟还是朝着故乡的方向。现如今,来自莆田的东南亚侨商不在少数,形成了一个群体,他们中的绝大部分,就是一百多年前那些在南洋披荆斩棘开拓者的后代,他们的先辈们通过辛苦体力劳动改变了南洋所在国的经济状况,同时很多人也彻底改变了自己与家族的命运,随着原始资本的不断积累,家族越来越大,再后来,就陆续有了后辈追随前辈脚步到马来西亚等“闯世界”的现象。
思乡,小而言之是莆田故乡,大而言之,就是福建乃至中国,越是身在外国的中国人,“祖国”的概念就越是强烈。莆仙方言是莆田人的母语,而汉语则是一位中国人的母语,只有离开故土远赴异国的人才会体会的那么深刻。而身经“下南洋”的番仔们体认最深的是,“只有祖国强大了,才是最为有力的后盾,在异邦才不会受人欺凌。”这是番仔们多少年来共同的心声。
多年艰辛创业他朝总要归乡,就算叶落也要归根。想当年,历经磨难来到南洋荒芜之地,依靠自己的双手努力打拼,终于彻底改变了自己和家族的命运。看今朝,屡次归乡报得桑梓情。莆田人生来就有一种“吃茄捻(念)蒂”不忘故里精神,他们为了生存和发展,哪怕背井离乡、漂泊他乡,他们又有特别强烈的家乡观念,不管身处何方都会眷念着自己的出生地。莆田由来文化底蕴厚重,独在异乡的侨商都有浓浓的乡愁,有牵肠挂肚的思念,他们有着深厚的乡土感情、强烈的家园意识。
怀着对故土深深的眷念,怀着一生一世的缱绻,重温这段充满血泪、充满沧桑的往事,以慰先人。这是一段刻骨铭心的旧事,这是一段不可被遗忘的历史,这是那个年代中国“下南洋”事件的一个有力缩影。“下南洋”是中华民族精神深处的一次洗礼和升华!
纵观莆田人“下南洋”的恢弘历史征程,如同穿越重重历史帷幕,我们从中看到了“下南洋精神”,它们与“莆商精神”、“福建精神”乃至“中国图强梦”都是一体的。历史是一面镜子,反观历史,我们才会倍加珍惜今日来之不易的生活。蔡建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