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墨因缘乡土情——忆秀廷
□黄叶
高山流水 (国画) 周秀廷 作
2008年9月27日,一场民间自发的“纪念周秀廷先生逝世一周年追思会”在莆田举行。会上首发《周秀廷先生逝世周年纪念集》,忝列“纪念集”副主编的我,理所当然地参加了这一活动。
我与周秀廷先生的关系,还是用“亦师亦友”来定位吧。在我心目中,周先生永远是值得我敬重的老师,但我竟没能亲往送上老人家人生的最后一程,不能不说是一大憾事。编辑纪念集时,编者把我撰写的一副挽联收了进去,总算留下一道哀思的泪痕。挽联内容是:“承砚农遗风,人大会堂挥彩笔;重山民本色,闽中画派哭名师。”上联指的是周先生毕生致力于先师李耕国画艺术传承和弘扬的实践,也指师生俩都有巨作陈列在北京人民大会堂显要位置。而“人大会堂挥彩笔”句,乃是引用印坛大家周哲文先生特为之篆刻的印文。下联意思也浅显明了,相信业界和对先生略有了解的人都会有同感。
20世纪80年代初期,时值十年内乱平息不久,各行各业都在拨乱反正,宗教政策开始落实,民间宗教场所纷纷修复或重建,寺庙壁画也迅速跟进,正好给深得李耕艺术真传又一直在民间的周先生提供了一展身手的机会。在这一波寺庙壁画复兴中,周先生是先行者、领头羊,也是当地壁画行业的标杆。赶上这个时候,我也放弃了宁化瓷厂的临时工职位,返乡与邻村的三位画友组成了一支壁画团队,开始四处揽活。初涉寺庙宫观壁画,面对许多闻所未闻的壁画题材、图书典籍等参考资料又十分欠缺的窘况,我们这些新手只能四下寻觅遭受“破四旧”损毁尚存的前人留下的范本,而最为便捷,获益最多的就是追寻周秀廷先生踪迹,观摩、临摹、抄袭他创作的壁画及其文学脚本。莆仙寺庙当代壁画大多留有周先生作品的遗绪,其源盖出于此。
正是在壁画生涯中,我荣幸地结识了周秀廷先生——尽管是通过同台演出、令我至今惭惶不已的一场“戏”。
1982年,仙游龙华建华“沧溪宫”修葺工程进入尾声,欲寻画工图绘壁画。我们闻讯,赶紧联系“宫头”(负责人),包揽了该工程。不料另一“宫头”获悉则力主请他的故交周秀廷,两派“宫头”为保住面子而僵持不下,结果商讨各画一半。不知就里的“宫头”想法很朴素,以为“文武棚”(指两台戏对擂)才更会促使两边竭尽全力,把工夫做到极致。可怜初出茅庐的我辈只好硬着头皮“上阵”,万万想不到的是,在画画过程中,周先生表现出“大人不计小人过”的雍容大度。他不但让我们近距离观摩作画过程,还不时停笔为我们讲解画理画法,更让人感动的是,竟然还经常当众夸奖我们画得不错——这岂不是替我们解围、鼓气以消解我们的恐惧之心?在他的呵护下,这场戏终得顺利收场,我们也从中领略到先生的为人,学到不少技法,同时开启了我与周先生的交往之门。
1988年底,我考进仙游李耕国画研究所。得知这一消息,他特地到研究所看我并道贺。他说,几年前参加李耕诞辰100周年纪念活动,与会者已经表露出对后继无人的担忧,这次新生力量加入,他特别高兴。随后,他看望了李朴、孙仁英等师弟,临行时还深情地寄语我们几位“接班人”要珍惜当下,好好学习,让李耕艺术发扬光大。过后不久,时任福建省文化厅办公室主任的陈金添委托仙游县文化局,请代为物色擅画壁画的画师为榜头仙水陈氏宗祠画像,仙游县文化局领导找到我,我当即推荐了周秀廷先生。通过陈金添的诚挚邀请,周先生答应了这桩画事,并提出要我同往。能为先生做助手,我当然求之不得。数日后搭上接他的车一起赴仙水陈氏祠堂后马上投入创作,让我再一次感受到先生的严谨创作态度和平易近人的君子之风。
金山书院(金山祠)原址在仙游县城中心的拱桥头南侧,上世纪90年代初期仙游县城旧城改造,有着四百多年历史的金山祠从此荡然无存。1997年洪桥社区几位贤达组成重建金山祠董事会,择鳌头巷西侧一空地为新址。工程竣工后,计划在第一层厅堂正中隔墙上绘一巨幅壁画,由于我家住邻近,与董事会众成员关系不错,便建议这幅画应该请周秀廷出手,我的提议得到大家一致赞同。经过一番恳求,宅心仁厚的周先生终于允承,欣然收拾画具随行。鉴于先生与我的特殊关系,决定安排下榻我家。不上旬日,一幅宽410厘米、高248厘米的巨幅《百鹤朝阳》图得以完成。这是周秀廷先生在我家居住时间最长的一次。我们相处得十分投缘,以至无话不谈,至此我才得以进一步深入他的内心世界,了解他的丰富人生,考究他的从艺历程,进而把人品和艺术联系起来。
据周先生自述,他14岁师从李耕,那时李耕家住距仙游县城四十余里的度尾中岳凤池村。当时当学徒就是一边磨色研墨,一边在旁边看老师作画,农忙时还要帮老师下地干活,一旦宫观寺庙邀请画壁塑像,就跟随老师辗转于山林乡野间的道院僧房,随处为家。我想这应是师徒俩始终保持山民本色,随遇而安品性的成因吧。长期的追陪,使得师生的感情非常深厚,以至到老他的户籍一直寄放在李耕门下,其情其义,世所罕见!
周先生的人物画,可以说是全面继承了李耕衣钵。他也曾追随名家朱铎学过花鸟画,但自从师事李耕后就致力于人物画,从表现形式的工笔,小写意、大写意,到题材的道释、高士、甲胄、仕女,从各种描法的运用、墨色晕染到构图造型乃至配景的远山近树,无不显示出李耕的特色。然而他又不是一成不变地照搬照抄,而能在波澜不惊、老成持重中自然而然地融入自己的美学追求。例如线条运行的从容迟涩就与李耕的恣肆畅达不同,尤其是他笔下的松树,或龙蟠虬结,或昂扬舒展,在李耕的基础上化育出更为高古、雄浑的气象。他还把这一绘画风格推移到落款的书法上,在分行布白及体势上沿用李耕一泻千里、跌宕放纵的惯用法式下,又发挥自己的行笔特点,呈现出另一种气度——朴拙婉转而真率散淡,隐含着无法言说的禅意。
文人画最重“诗书画”完美结合。从周先生的谈吐、行为和气质中,我真切地感受到他是一个不作诗的诗人。确实,周先生是一个学识广博、善于思考的画家,表现在他对历史典故的熟稔、对诗词文赋的理解和应用。君不见,每到落款,他总是不紧不慢,信手拈来。他的气质、气度、气概,他的从容、自信、超迈,不正印证了东坡居士的“腹有诗书气自华”?坊间盛传的“周秀廷从来兜不揣钱,也不会数钱”,还传他“不识秤子标注之斤两”等,这些都有可能,或者可视为美谈——因为周先生的心中唯有艺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专注于自己的创作而心外无物,何尝不是至高境界?画友郑少群曾对我说:有一次他跟秀廷在园庄一处偏僻的小寺庙作画,发现周先生竟毫无轻慢荒率之心,其态度之认真、作风之严谨,足令晚辈汗颜。其实我也有过亲身体会,即周先生在创作过程中,最后一道工序从不放过,且极为用功,那就是“细心收拾”,用他的原话说叫“拾”——正所谓“致广大”后的“尽精微”!
周先生祖居莆田华亭来厝。我去他家仅两次,印象中是一座普通民房,右前方有一口井,据说水质极佳。第一次他带我去拜谒附近半山腰的兰亭寺,单看寺名,一股文化气息扑面而来!果然,佛龛内壁上保存有一幅年代久远、古意十足的观音菩萨立像。身为乡里人的周先生,更为该寺精心创作了《十八罗汉》《观音志》《四参》《廿四孝》等壁画,留下了一处珍贵的文化遗产。在从艺道路上,周先生留给我最为受用的两句话是“中国画古典人物要画得儒雅”“先生(李耕)常告诉我,画画要画到能‘化’才是真功夫”。于此,我又想起在先生逝世一周年追思会上所赋的《怀秀廷师》,谨录下作为本文结尾:
一
儒雅古风岂易求,行云流水韵悠悠。
先生笔力能扛鼎,如蚁大师谁与俦。
二
礼失须知野有贤,承传闽派得真诠。
还从大帽山人去,净界相逢更细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