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风破译古典散文诗
1996年11月,郭风惠赠新书《中国古典散文诗译注》时,扉页上题曰:“赠培元同志,供一笑。”为什么“供一笑”?我当时百思不解,阅后放在书架上。退休后反复研读,“聪明花”突然开了,说出来,“供一笑”。
本书由西安太白文艺出版社出版,小32开本,八万字,袖珍可也。书中,郭风从《左传》起至明清的名家作品里,挑选五十篇文章,每篇“均加注释,并作了白话译文”。还写了《前言》和《译注札记》(代跋)。
我有点像陶渊明说的“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的样子。尤其是读罢《前言》和《跋》,豁然开朗,觉得这是一本中国古典散文诗论,是独辟蹊径、见解独特的杰作,有“中流激水、浪遏飞舟”或曰“惊涛拍岸”之气势,这种“会意”,令笔者“欣然忘食”。
因为,关于“散文诗”之成名,特别是关于古典散文诗的提法,颇见独特。我查阅了大学中文系教材和其他资料,最早提出我国古代有散文诗的是王国维和郭沫若。兹摘引有关论述:
庄、列书中之某分,即谓之散文诗,无不可也。
———王国维《屈子文学之精神》
我国虽无“散文诗”之成名,然如屈原《卜居》、《渔父》诸文以及庄子《南华经》中多少文字吾人可以肇锡以“散文诗”之嘉名者在在皆是。
———郭沫若:《论诗》(1920年)
郭风赞曰:“他们的慧眼使他们的发现具有开创之功的性质”。遗憾的是,王国维和郭沫若的“发现”没有形成主流观点,大学教材中也未见古典散文诗之提法。郭风说:“在我国的学术界和散文诗作家和评论家中间,我国散文诗之出现,在五四运动以后。”我查了《辞海》,“散文诗”条目注曰:“兼有散文和诗的特点的一种文学体裁,是诗的一种。篇幅短小,有诗的意境,但像散文一样,不分行,不押韵。如鲁迅的《野草》。”古代或曰“五四”以前,我国有没有散文诗,《辞海》避而不谈,留下一片空白,让人郁闷。正是在这种情况下,郭风说,书中挑选的五十篇古代作品,“个人坚持以为是散文诗,是我国古典散文诗”,郭风表现出少见的“固执”。
这是一个崭新而大胆的命题,似乎也具有“开创之功”的性质。书中挑选的五十篇作品,如:《季札观周乐》、《苛政猛于虎》、《鱼我所欲也章》、《民不畏死章》、《庖丁解牛》、《和氏之璧》、《女娲补天》、《精卫填海》、《国殇》、《兰亭集序》、《桃花源记》、《五柳先生传》、《陋室铭》、《爱莲说》、《记承天寺夜游》、《大鼠》等名篇佳构,早已千古流传,有的选为中小学教材,可谓家喻户晓,老少皆知。但自古以来,都习惯地认为,这是古文,很少冠以“散文诗”或“古典散文诗”的嘉名。郭风学贯中西,对古今中外的散文诗情有独钟,潜心钻研,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并获得中国散文诗终生艺术成就奖的殊荣。
读罢本书,尤其是《前言》和《跋》,我似乎有点“会意”,便欣然命笔,谈点感受。
郭风古文功底深厚,对我国古代的哲学、伦理、历史、地理等著作进行研究,认为,这些著述“往往具有独特的、鲜明的文学色彩,往往又是传世的散文文学作品。甚至一些历史文告亦被视为散文作品”。他列举中国和古希腊、罗马的名著纵横比较,认定“古代的许多哲学、历史著述同时又是不朽的散文文学”。“文学之渗透于学术著述中,或云各种学术著述具有文学品质,这是古代(包括中外)一种光彩夺目的文学景象、学术景象”。他引述柏拉图、西塞罗和希腊、罗马的散文作品后说,古代杰出的哲学家、历史学家,他们的作品,“具有思想的尖锐性,深刻意义,和哲理性,从文学的角度看,便具有诗的品质。庄、列也好,柏拉图或西塞罗也好,《左传》、《国语》也好,作品都是通过散文的形式出现的。也就是说,此类著述中的诗的品质,诗素,是以散文的形式表现出来的”。郭风认为,最早的散文诗“某分”、“多少文字”、“隐藏、潜存于古代众多的哲学、历史等著述中,一如水晶体、玉之存于、混合于石中、璞中。”妙哉,斯言。
如此精辟而美妙的发现和破译,令人振聋发聩,受益匪浅。这是浩如烟海的书籍中看不到的论点,而且论述本身“多少文字”,也有诗的品质、诗素。谈笑间,为读者破译了千古之谜。
独立成篇的散文诗起于何时?一般认为,欧洲起于19世纪。我国呢?郭沫若说,屈原(春秋战国)的《卜居》、《渔父》算为独立成篇的散文诗。郭风说:“我想说的是《左传》的《季札观周乐》,不止是一般称谓的历史散文;勿宁说,它是一章最古最早出现的我国古典散文诗之一。”“它是那样的气势磅礴,气象万千”,它出现于公元前若干世纪,“这实在是十分美丽的文学景象”。郭风赞叹其写作技巧,说“我似乎在《草叶集》(惠德曼)发现这种艺术技巧”。郭风如此评点《季札观周乐》,很值得后人继承和借鉴。
郭风对寓言和神话进行破译说,有寓言体和神话体散文诗,外国有,中国也有。如《庖丁解牛》、《坎井之蛙》和《羿射九日》、《夸父追日》等就是,而且超出寓言或神话的原来意义,成为古代散文诗史上的杰作。
郭风说,我国古典散文诗还有一个特征,便是寄寓于或借用我国散文诗发展中的某些艺术形式。如《渔父》借用“序”,《陋室铭》借用“铭”,还有借用“记”、“赋”、“书信”、“日记”等来抒写具有散文诗品质的作品。郭风文中妙语联珠,妙论迭出,他认为正由于古代“无散文诗之成名”,所以“更使我国古典散文诗的样式显得如此繁富。”还有以动物(兽类)和“鬼”为“题材”的作品,郭风评点说:“其借兽类之性以揭示人类之性吧?”借“鬼”之性,“以揭示某种人情世态,借荒诞(看似)的艺术手段使现实世界的真面貌显得淋漓尽致。”为此,《猫说》、《曹竹虚言》等,郭风都认定为古典散文诗。我也从许多石、璞中看到了水晶体和玉。
郭风“透露”:“我年青时期,在30年代”,已经开始关注中外古典散文诗。于是,我有点“会意”,是否可以说,郭风一生,在中外古代、现代的散文诗天地里自由翱翔了七十多年?过去,一般认为“叶笛”是郭风散文诗的成名作,现在看来,郭风“叶笛”之前的“某分”,也可谓散文诗?“叶笛”之后,特别是郭风晚年的许多美文,包括一些文论,也可称为散文诗吧?或曰,郭风的50余部作品中的“多少文字”,包括儿童文学、书信、序等,也可以肇锡以“散文诗的嘉名”吧?
我还“会意”,《中国古典散文诗译注》的《前言》和《跋》,是我国当代散文诗论的杰作。掩卷遐思,我好像看见一位低调的绵里藏针的智者,举着“中国古典散文诗”的旗子,在崎岖小路的攀登上,不畏艰险地高呼、呐喊。当然,我同时闻到他身上有故乡田野的香味和龙眼树花的香味,并“有太阳的光明”。
不过,郭风说:“如果本书的读者有认为所选作品不算散文诗,也未尝不可。但读读,也许仍有益处。”他的观点不强加于人,表现出海纳百川的博大胸怀以及学术探讨的民主作风。这一点也值得学习。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
美哉!《中国古典散文诗译注》。许培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