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南夫
一
莆田有位诗人叫南夫,他的诗于日常中充满着诡异。这个春天的气候也很诡异,这种诡异意味深长,我开始认真读他的诗。记得数月前读他的《祖屋》,一开始读到“祖屋装满了鬼/祖屋里出生的子孙/都是自家的鬼转世/都是鬼的子孙/都是鬼自己”时,我不断地骇异,不断地冒冷汗。但读完全诗,我的目光就与南夫手上的风相遇了。他的诗多数是阴性的,这是一个被“鬼”照亮的世界。他拒绝对世界的诗化,他用全部的诗的力量去超越诗学的界限。所以,他的诗除了是平民的、日常的,却更是这个世界宿醉的、疼痛的和诡异的收获。南夫的诗很好读也很好吞咽,却有可能是不好消化的。那些“最终被黑夜覆盖,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的蚂蚁,如同他的“酒”那样让人精血爆裂。南夫的诗多数写于他的“小神洞”,这绝对是他内心的一块流亡之地,也是他的诗的最初的记事本。在那里,他洞达了这个世界的所有诡异和精神炼狱,然后他把它们拽入诗里,狠狠摔打。南夫好饮,一杯浊酒下肚,他的语言和文字的天平即刻倒向了诗。他的诗的语言完全是平直的,没有任何弯曲。然而这个南夫意味深长。“一个叫古雷的地方一声巨响/又把死翘翘的祖先/活生生吵醒”,——这首写于今年清明节的《闪爆》,究竟“闪爆”了什么?我想如此的诗性肯定会把诗的符号阐释到“崩坏”。在我的感觉里,南夫总是顶着一颗平民的脑袋,拎着一支被诗性和“鬼”性燃烧的酒瓶,幽灵般四处游荡。“鬼”遇到了鬼,相互交流着呼吸,各自传递着变形了的名片,然后穿越一种日常的秘境。南夫穿透的不仅仅是现实,而是穿透了这个世界的“鬼魅”。他说,他用生活去否定生活,写诗完全出于随性而为。所以,他不书斋也不晦涩,他把“鬼”这个字眼变成诗的符号,在与“鬼”和蚂蚁的对话中穿过这个世界,从而完成了一次又一次的精神历险。阅读南夫,其实就是在阅读一座“鬼”的意象。大音希声,南夫的诗充滿着“日常”的呼吸,其意义是透明的、松弛的。诗的阐释的焦虑就在于,抽象的时候,意义往往是绷紧的。南夫用词粗放,语词常常带有短促的句式和结构,他的动词和名词甚至常常是被割断的,然而正是在这里,他为我们留下了透气的空隙。这种情形,多少有点像策兰那样,“变换钥匙变换词”。实际上,在南夫诗歌里,我们也能够找到这把“可变的钥匙”。所以,南夫依然是意味深长的。这起码是我对他的一个基本判断。当然,如果合适,或者南夫可以接受的话,这个短语就算是我在一个特别的阅读维度,为他的诗句投下的一丝影子。接下来,我也许还得去他的诗的“小神洞”里,寻找那些属于他的诗的蚂蚁以及他扔下的那些诗的酒瓶……
二
写过一回南夫。南夫狂野、任性,且有些贪杯。有句熟悉的广告语:“劲酒虽好,不要贪杯。”酒到了南夫嘴里,广告语似乎就可以改为:“劲酒再好,不如贪杯。”《水浒传》第二十九回里,蒋门神的酒店挂着个“河阳风月”的酒望子,门前那两把销金旗写道:“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想来,南夫的“小神洞”是不是也该挂个“莆阳风月”的酒望子才算够“酒”?
南夫像不像诗人先不说,像个酒徒是很容易被人看出来的。他有时更像一粒泡椒,颇耐咀嚼。泡椒的尖头放入水里浸泡,便有了辣味,但还不是辣到如同含了一口火那般,因为大部分辣味都被淌到水里去了。南夫写诗,尤其写美女,有些泡椒的小辣劲,耐人寻味。这就又有些像步行者队的保罗·乔治,他不是NBA的超一流球员,有些场次打得相当漂亮,出其不意,令人咋舌,有些场次却又成绩平平。
南夫其实是个“多面人”,喝得高兴时如痴如癫,一路清风醉拳,略显沙哑的声腔时断时续,回到家里抱着马桶,一嗓子秦腔就吼道:“狗日的爱情”。喝得闷骚时眼神里就只透出几分蛮气,七窍不生烟,一脸无辜,面无表情,嘴巴不住嘟哝着:“房东又生了五条小狗。”如今这年头,“情怀”早已成了烂大街的营销手段。南夫大半辈子的经历,营营役役,就像《我是歌手》第四季“歌王之战”中那些摇滚老炮儿,主唱抢拍,结果纷纷唱错歌词,状况不断,破音背后充斥着现实的苍凉骨感。“剩最后一杯,我们分了喝吧”——纪念摇滚贝斯手张炬的专辑《礼物》里的这一句,正好被南夫生生吞咽下,结果“分”给了他的五个子女和十个孙子。世界原来改变了很多东西,也沉淀了他的许多永恒的回忆。
麦克·阿瑟说,回忆是奇美的,因为有微笑的抚慰,也有泪水的滋润。南夫说,“还有明天”,明天可以无数次地放倒自己,乃至放倒所有,明天会有更多美女在等待他的“酒后狂言”。酒制造了南夫的匪气,他给自己起了个网名“南门狼”,看起来匪气十足,实际上在那种匪气的外表之下,藏着的是一颗忧郁然而温暖和善良的心,所以南夫的匪气是很讨人喜欢的。除了酒气和匪气,南夫还有一股迷蒙的英气,有英气的男人是很能消解自己的烦恼的。南夫是一个“看见太阳照耀就会快乐”的人,可以一下子把“苦”字掰成了“若”。有几次,我看到他牵着一个小孙子入席文友聚会,那只粗犷的手一触摸到小孙子的发际,会有一阵轻微的颤抖,就像平静的窗帘轻轻抖动了一下。
“小神洞”是南夫醉意的洞天,那里面藏着他对于过往的断简残篇,拼凑成对于将来的一片期许。南夫珍惜眼前的所有珍稀,包括朋友,包括美女,包括杯底里仅存的那几滴酒。所以说,南夫的样子像不像诗人真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诗里还有那些粗犷的记忆。记忆是他的最沉重的行囊,那里面半是忧伤,半是希望。这表明了他就是一个凡夫俗子,就是一位到了“梦还剩一个”,也要喝酒也要把莆阳那一干美女放在他的酒坛里浸泡的汉子。
南夫离我们很近,近得似乎感觉不到他;南夫离我们又很远,远到不可触及的一种粗砺的美。写到这里,不禁又想起《礼物》中的那一句:“时间留下了美丽和一片狼藉,庆幸我们还有运气唱歌。”把这句歌词送给南夫,应该他会接受吧。□杨健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