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口镇之夜
渔民们登船下水,去到的是近海。在桥头整理好网具,往桥下一抛,再解开缆绳,就算是出发了。船是那种家庭式的木船,不大不小,安装上一套略显粗笨的马达,开动时哒哒作响,方圆几百米都能听见;船舱里贴着春联,供着妈祖,架着炊具,遇到好天气时还会在甲板上晾起衣服。这里面洋而立,大海是无尽的矿藏,渔民们靠海吃海,在不同的月份捕捞不同的海鲜。他们会趁涨潮时借水归来,省下一些柴油钱。月亮操控着潮汐,在每月初一和十五的凌晨四、五点钟带回渔民一家的生计;以后每天推迟一个半小时,月复一月,年复一年。
第一次见到涨潮时我年纪尚小。那是一个黄昏,父亲牵着我经过老桥,远远看见入海口处潮水撞击着堤岸,又顷刻间涌进了萩芦溪蜿蜒的河道里。不一会,先前裸露在河床中的一丛丛芦苇已被河水淹没了头颅,被惊起的海鸟四下飞散,在空中久久盘旋。我们没有驻足,径自走过桥去。桥尾有村落和集市,住在桥尾的人也都说着莆仙方言;唯一不同的是,不管人们是否承认,那里已经是福清地界,隶属于另一座完全陌生的城市。血缘上的延伸与行政上的隔绝圈出了一张文氏图,并在这儿找到交集。也许是冥冥注定,十多年以后,福州就成了我的第二故乡。
“福清有海,江口也有。”爷爷说。这里古时候被称为迎仙寨,春天里登上寨子的最高处,能看到山下一半是油菜花,一半是大海;后来有个清朝文人将其冠名“锦江春色”列入莆田二十四景。如今时过境迁,当年的油菜花田早已被楼房取代,只有当你站在锦江中学的制高点时,还能够清晰地看到下方的大海。它显得那么遥远,修正了以往每次我站在老桥上观望萩芦溪曲折的河道时所产生的“海在咫尺”的错误推断。
我决定只身去找海。这里楼房庙宇纵横密布,巷衢阡陌错综复杂,走着走着就拐到了邻村,教人迷失方向,而最后竟都能绕回原点。人们把村子唤作“孝义”,得名于村子里的一座同名宫庙。这里的人虔诚,和莆阳大地上的成千上百座村庄一样,每个村庄都在供奉着不同的守护神,等到了春节还会抬出去绕境赐福。但孝义宫又有着自己的独特之处,它的对面是陈家祠堂,供奉着陈瓒和陈文龙叔侄两太师。南宋末年,羌狄南渡,金瓯沦陷,王室血脉委身东南,以图后发。然气数有时尽,天下无长宁,此时最能板荡诚臣,日久人心。二人一面护主南下,一面在家乡组织民间力量抗击元军,直至壮烈殉国。后来叔侄分别成了莆田和福州的城隍,配享香火至今。
现在村子里住着他们的后人——作为无形的祖训,忠、孝、礼、义贯穿了整部族史。我也是,但我的童年却在另一座村庄里度过。我在那里喜欢上了一位女孩,后来这段懵懂之恋无疾而终。过了几年,女孩投笔从戎,服役的部队就驻扎在这里。久别重逢,我们都感觉像是已经阅尽了沧桑。她向我说起在村子里的日日夜夜,最艰苦的莫过于台风天到海岸线上巡逻。一瞬间我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提出让她带我去海边走走的要求。
从孝义宫出发,往东一直骑行,就到达了码头。“遇到岔路不要拐弯。”她说。原来看海的人需要有一颗和大海一样固执的心,每天潮起潮落,从未更变。那码头不大,和避风堤成垂直夹角,中间稀稀拉拉停靠着一些渔船和作业船;岸上尽是海蛎的残壳,踩上去能听见乡愁破碎的声音,仔细观察还能看见一些小螃蟹正拼命钻回大海。海面上不时有海鸟飞过,叼着一条条垂死挣扎的鱼类在寻找落脚点。通常情况下它们会降落在我们头顶,那是福厦高速的高架桥,川流不息的车辆让桥身发出轻微的颤抖。第一次站在高速公路的边沿,这样的体验无疑让人兴奋;到最后,我竟然更惊喜地发现公路边竖立的一块金属牌上赫然标着“莆田界”的字样。那年我求学省会,全家也都迁居榕城,一年中回家的次数寥寥无几。突然我惊觉,自己身上奔波和迁徙的属性不正是这座侨乡所背负着的宿命吗?从战争年代到和平岁月,这里数十年不曾大变,是因为人们早已习惯了回归时的平静。他们将苦难背出去,把沧桑带回来,隐藏在华丽和光鲜的背后是一段段不为人知的奋斗史。如今,村庄太累了,需要好好休息。
“可是,在大海上飞惯了的海鸟怎么停下来?”她问。
“或许它一直都是停着的,大海就是它的脚板。”我答道。
后来我渐渐喜欢上一个人来这里看海,那感觉像是在以风的语速与大海交谈。这种交谈让人变得稳重而且睿智。一次我看见一只海鸟在天空中越飞越低,到最后一头扎进水里,终于不再飞出,那一刻我如释重负。大海就是这样,它用漫长而简单的线条刻出象征着这个世界的浮雕。它是我的朋友,我深深懂得它。□郑龙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