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冬至
一个喜庆团圆的日子,却过得有几分忧伤。这就是我家乡的冬至。
莆田有句俗话:“冬至早,大过初一早”。冬至对任何一户人家来说,都是不可怠慢的。即便是远在他乡的游子,也会在这个或晴或雨、或冷或暖的日子里,急切切地往回家的路上赶。再迟也得在“冬至夜”(冬至日的前一天,莆田人称“冬至夜”)这一天,赶到家里与亲人团聚——“搓圆仔”,共享天伦之乐。第二天(冬至日)一早,还要给先人扫墓!
冬至扫墓也是莆田传统习俗。小时候听上辈人说,清明后到冬至前期间修建的坟墓,后人就得在冬至这一天去扫墓;而清明后至冬至前修建坟墓的,则把扫墓日期定在清明节。所以,对家乡的人来说,清明与冬至两节则有异节同“工”之处。
家乡的大多数人家都是在冬至这一天扫墓的。离冬至日还有三五天,宗里的老人聚在一起商讨祭祀该如何进行,这毕竟是件大事,马虎不得。接下来,家家户户陆续开始舂糯米粉,准备冬至“搓圆仔”。
过去加工糯米粉全靠人工:或脚碓舂,或手碓舂。人工舂一臼糯米粉非常耗时间:舂一会儿,筛一会儿,再舂再筛……排队舂糯米粉的人家,从“碓兜厝”里一直排到厝外。沉闷的舂碓的响声从清晨一直震到晚上……母亲常常说:“圆仔好吃碓难舂”。
冬至日前一天,是最忙碌的一天。有许多事情必须要在这一天准备好:家庭主妇磨豆腐、炸豆腐、蒸“番薯起”(将面粉与煮熟的番薯捣烂拌糖泡发蒸成发糕)、印“佛公”(用糯米粉做皮,包馅,再用刻成佛像的模具印出的食品,与“红团”同样美味),这些都是不可或缺的。男人自然也不会闲着,上街购买一些过节的必需品,诸如生姜、红糖、柑子、香、烛、烧纸等。顺便再打一瓶酒,捎两包香烟,以浓厚节日的气氛。
每年这个时候,一生勤俭的叔父一反常态,一大清早穿着老棉袄,戴着大棉帽,顶着寒风赶到镇上,买回的带鱼又长又宽;卤汁的大螃蟹十爪齐全,还有猪头什么的。钱自然没有少花,但花钱祭拜先人,他一点也不心痛,认为这个钱是应该花的,坟墓里长眠的先人,与自己血脉相通,即使在另一个世界里,他们也是可敬可爱的,后人不能数典忘祖。
掌灯时分,我们孩子们苦苦等待“搓圆仔”的时刻到了。晚饭后,大人搬出两三条长凳,把笸箩搭在上面。然后在笸箩中间摆着一扎筷子、一排生姜、一块红糖、四五个柑子。全家人围在一起嘻嘻哈哈、开开心心地搓着“圆仔。还没有搓几粒,我便对母亲说,能不能用糯米团给我捏只小狗吗?她笑着说:“可以呀!搓圆仔就是让一家人都高兴嘛!”于是,她捏一物,“祈祷”一句:“小狗”给咱们家守财;“金元宝”给咱们家带来滚滚财源;“杵臼”留着舂米,天地公保佑地里谷物年年丰收,家家户户都有舂不完的米……”我又天真地问,“圆仔”呢?她笑呵呵地说:日子过得幸福美满。母亲满口好言好语,我听了心里乐滋滋的。她看我高兴,自己更高兴。于是,煮出圆仔,一人几粒……
冬至日清早,雄鸡未啼祖母便起床,把猪头放在锅里熬,等到天亮时,她把供品都拾掇干净了。八仙桌上摆着一个猪头、一只整鸡、一条宽带鱼、一只大螃蟹……还有“番薯起”、“佛公”、“圆仔”、米饭等。对于侍侯土地一辈子的先人们,米饭是他们最中意的,更是不可少的。母亲把干饭用瓷碗盛得满满的,压得实实的,堆得尖尖的,像隆起的小山包。那天清晨,我比平常起得早。按照家乡的习俗,我将煮熟的圆仔,在每个门框、窗框的左右侧顶头,分别粘上一粒,寓意平安吉祥。等我粘好了圆仔后,大人已经把祭品都装入担子了。
先人的坟墓散落在各个山头,平日里孤零零的,杂草丛生,显得阴森可怕。小时候上山割草,从不敢靠得太近,实在没法子了,也会迅疾一闪而过,心中惶惶然。要是没有大人陪伴,怎么也不敢独自上山,更不敢靠近坟墓。
我家的祖坟在 芦东张山上,已经99年了。近百年来,年年都去扫墓。即使是在“文化大革命”的动乱年代,也没有中断过。那些年的冬至,几个叔伯兄弟姐妹每人腰间别一把镰刀,悄悄进山给先人扫墓,虽然不敢带去祭品,但孝心可鉴。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叔父在83岁高龄的那年冬至,老人家拄着拐杖,亦步亦趋,依然坚持上山扫墓……走在弯弯曲曲的冬至路上,寒风呼啸,草木凋零,给人增添一种忧伤。山路上各路祭拜的乡亲三三两两,时隐时现。我们跟在大人身后又蹦又跳,往日的恐惧全无踪影。挑供品之类的力气活,自然轮不到我们这些小不点。大人有的扛锄头,有的挑担,我们只是拿镰刀呀扫把呀鞭炮香烛之类轻便物。向着先人所在的山头而去。
到了先人的坟地,大人们放下肩上的担子,拿起锄头清除杂物,小孩子也有固定的活,拔草,扫墓头,墓围,墓埕,说是给祖先扫房子。然后大人们斟上好茶好酒,供上好饭好菜,敬上一炷香,烧去一沓纸钱,毕恭毕敬地一边作揖,一边给先人小声说话。说什么?旁人听不到,只见轻烟袅袅,幽幽思念弥漫在山山水水之间……大人们往往会在这个时候津津乐道地说先人们的旧事,许多故事一年又一年地重复着,可是谁也不介意,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渐渐地把先人的故事丰富了起来。
扫完墓,大人把预留的十来张纸钱用石头压在坟头,意味着已经给先人扫墓过了。在我们赶到山下时,路上往往会遇到一些熟人,或是同族的,抑或是邻村的,彼此缓下脚步,递上一支烟,拉上几句家长里短,过后丢下“有空到我家喝茶”之类客气话,便匆匆来去。冬至,我们孩童实现一次登山之旅,我们家族成员提供一个难得的团聚机会,也为乡里乡亲创造了亲近途径。 □蔡柔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