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老城砖
□王晓
“未曾大加缮治已阅百数十年于兹矣,风雨飘摇,城堞倾颓过半,城东一带墙基竟塌为平地,藩篱尽撤,牛马得以出入,宵小因而潜踪。”以上文字出自清光绪辛丑年(1901)“重修仙游县城碑记”碑刻,现收藏于仙游文庙,保存完好。自乾隆三十六年(1771)以来,除了道光辛丑年(1841)有一次小规模的修葺外,仙邑城池久未修缮,至清末已倾颓过半。此次修缮,正处大清王朝即将倾覆之际,风云气象波谲多诡,主政者对这座城池作最后一次大规模修缮的动机也很清楚,主要是出于治安的考量。“用费八千九百余金,经始于庚子四月,落成于辛丑拾月,新筑城堞七百一拾余垛,修理城堞五百八十余垛,砌筑城墙一百三十余丈,马路一百七十余丈,新建炮台十二座,窝铺四座,城门里以钱板敌楼易以榱桷,于是缺者完,剥者复,今而后,屹屹崇墉可庆苞桑之固矣。” 在风雨飘摇的时局里,仙游县城焕发出最后一丝光亮,至少让当时的人们看到一丝希望,也让我们知道仙邑城墙至少在20世纪初还是完整的。
听老人讲故事,是小城人的一项优良传统。生于1922年的王鳌珍老人一直居住在城内街旗杆巷老宅里,这位晚清仙游名人王捷南的后裔已届百岁高龄,仍有着惊人的记忆,对仙游旧事掌故了如指掌。对于彼时已经残缺不全的仙游城池,他仍然记忆犹新,墙基用条石错缝平砌,约有半人高,上砌红砖而成雉墙垛口,城门拱券约有五米高,红砖横砌,像一道赤虹。由于荒废已久,仙邑城池呈垣断壁颓状,在风雨中缄默着,飞檐翘角的城楼、角楼高高在上,好像连着天,仿佛已然知晓最终的宿命结局……
民国十五年(1926)“因拓充街道,更筑车路,以便行驶汽车,拆毁城垣,用城石城砖以建设学校医院”。民国二十八年(1939)八月,第三战区司令顾祝同以“攻守便利”“拆城池,沦陷易于反攻”为由,要求沿海城镇拆毁城墙。同年九月,仙游县县长奉福建省国民政府之令,“摊派民工,无论男女,不分昼夜,将城垣克期削平,并填塞文庙前堰池埔,拓大体育场”。
自此肇建于南宋绍兴十五年,从公元7世纪至20世纪初期,有近八百年历史的城池不复存焉。此后仙游县城犹存,城池却已荡然无存。“暗淡了刀光剑影,远去了鼓角铮鸣”,时至今日,既没有具体的文字叙述,也缺少影像资料,以至于很多人浑然不知鲤城曾经有过一座雄风一般的城池。
冷兵器时代,对于仙游城池而言,山寇成不了气候,不足为惧,除了改朝换代,鲜少有过被武装组织攻陷的先例,而在后冷兵器时代,即便是固若金汤的城池也难免轰然倒下。20世纪二三十年代,仍在苦难深重之中的中国人见识了摧枯拉朽的时代潮流,拆毁城池只是他们继续改天换地的一个自觉行动,而后在遭逢民族危亡之际,出于战术上的考量,中华大地上的无数城池终究被彻底地拆毁了。在内因与外因的共同助推下,仙邑城池同样逃脱不了被拆毁的命运。
在每一阶段,人的思想总是与时代相合拍,有合理性,有先进性,也有局限性。任何事物的消亡往往取决于人的意识及意志,一座城池也不例外。
在仙游旧县署周边巷弄及东门旧街一些老宅的砖墙上仍会找到几块旧时的城砖,上有“道光己丑年城砖”“道光辛丑年城砖”“光绪庚子城砖”等字样。这些散落民间的城砖是目前为止所能找到的仅有的仙游城墙实物,着实弥足珍贵。
曾在一位朋友家里看到一块“光绪庚子城砖”,拿在手里摩挲着,俨然感受到了历史的厚重。光绪庚子年即公元1900年,算来已有一百二十余年了。这块旧城砖比现在的机砖要大一些,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一边侧面略有残缺,正面阴刻着“光绪庚子城砖”六个小篆字样。旧式的城砖底面都有两个相连的凹洞,一是烧窑时不易裂,二是砌砖墙时更牢固,这要砖窑的工友在制作砖坯时用脚后跟踩踏出来的。我端详着,果然在凹洞里有清晰可见的脚后跟皮肤纹路,细如发丝,立体可感,能让人感受到其踩踏时的力度,也可让人想见其劳作时动作的迅捷,一踩一收,干脆利落。也就在那一瞬间,一个小人物留下了属于他的历史印迹,供后人观瞻,这无论如何也是他所意想不到的事。一块旧城砖,人们往往会认为那只是寻常物。如若不是旧城砖上的字样,我也不敢相信手里的这块砖曾经属于一座已经消失了的城池,且过了两个甲子,历经沧桑,有了历史的厚重感。而那个不知名工友留下的足痕,又让这块城砖有了鲜活的生命印迹。
朋友是一个本地文史爱好者,有着真挚的乡土情怀,视这块城砖如珍宝。在讲究实用的时代里,这样一块城砖并无多大的价值。然而于一个热爱本土文化的小城人而言,它是一座小城过往的象征,一座城池的记忆附丽在这上面,曾经的荣光、崇文重教的传统及贯穿其中的文化脉络,都可以从这一块城砖生发而出并由此牵扯出小城人的共同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