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逐与还乡——素描诗人萧然
萧然要出诗集了,他把诗集的样稿给我看,我从中挑了几首,发表在自己编辑的副刊上,这是萧然在各种刊物中失踪十几年后第一次发表作品。诗歌一发表,引起不小的关注,网络上议论纷纷,有人写文章,称诗人萧然沉默二十年后复出。这让我想了很多,让我想起了二十年前的萧然,那时他已是声名鹊起的诗人,在没有网络的时代,就拥有大量的粉丝,几乎每天都会收到全国各地读者的信件。让我没有想到的是,静默了二十年只字不发的萧然,一出现又引起注目,我想这不是一种偶然的“现象”,而是因为萧然其人其诗都有着鲜明的个性。作为萧然的朋友,我也知道,萧然诗歌的与众不同,正是来自他生命的与众不同,来自他人生历程的与众不同。
1991 年,我大学毕业,好不容易进了市电台当上一名记者,差不多同时间,萧然也在莆田广播电视报找到了一份编辑的工作。两家单位在同一个大院内上班,我和萧然成了半个同事,这应该说是我们之间友谊的开始。实际上,让我与萧然结识并成为朋友的,不是广播电视事业而是文学。我一直偷偷梦想着成为一名诗人,我的诗人梦至今看来没有任何实现的迹象,而萧然当时已经成名,是莆田乃至福建文坛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我想我可以去见见他,看看可以从他那里学点什么。好在他就在我身边,就在院里的另一幢楼的某个房间里比比划划,编辑每周一期的广播电视报副刊。我们年龄差不多,性格有所不同,却也谈得来。他那么有才华,长得又那么帅,奇怪的是却待我以友谊,这多少让我有些受宠若惊。不管怎么说,我们成了朋友,经常在一块,简直无话不谈,正是在与他的交谈中,我第一次听说了写散文的黎晗和写诗歌的杨雪帆。
黎晗和雪帆后来也都成了我的朋友,我们四人常聚在一起,度过了许多难忘的时光。
不久我离开了电台,萧然的生活和工作中也发生了一些事,他离开了广播电视报,在郊区租房“隐居”一年。
后来,在章武老师和时任市长吴建华的关怀下,萧然去了市文学创作室。按理说,那是舞文弄墨的文学青年们适合待的地方,但生性不安分的萧然却有点水土不服,他奉命写作 《蔡襄传》,完成了二十几万字的初稿,自己看看不满意,就扔在那里不写了,看来那种带着任务的写作不适合他,再后来,萧然写了辞职报告。那时候,有勇气放下铁饭碗的人不多,萧然是其中的一个。
当然,萧然的才华在于诗歌,他更适合在自由的环境中,用自己的方式发声。他诗歌的音色与节奏听上去相当迷人,那些优美的词汇和它们之间的组合制造出了一种鲜明的风格,那是一种感伤浪漫与冷峻超脱和谐相处的风格。他擅长在诗中处理心灵中的某次挣扎、忧伤还有瞬间的发现与顿悟。他的成功之处就在于很早就找到了自我,找到了适合自己的写作方式。因此,他的诗歌拥有很强的“可读性”,得到各个层面读者的认可。这种认可成就了萧然,让他成为那个时代文学爱好者们的偶像。
如果本分、规矩一些,萧然本来可以在文联的某个办公室里继续写他那忧伤而孤傲的诗歌,继续扮演文学爱好者们的偶像。然而,他可不是这样的人,就像我只能过一种平淡无奇的生活一样,萧然注定会有与众不同的人生。果然,在文联没待几年,他便不辞而别,去了广东,然后就没了音讯。
萧然当初离开莆田,原因不仅仅是他后来所说的那样——要挣更多的钱来养家糊口,更重要的原因还在于他那特立独行的个性。年少成名,萧然多少有点恃才傲物,不懂拐弯,而当时的环境还缺乏一种真正的宽容去容忍一位诗人的张扬,这使萧然的离开成为必然。后来,萧然在诗中多次写到了自己的这次“离开”:
“因为我再也无法 / 忍住愤怒 / 所以注定了我 / 要被愤怒 / 永远囚禁 // 仰天的那一阵凄厉长嗥 / 是坚固的栅栏 / 围—困—我——”
“现在,只剩下孤独的老猎手 / 迷茫回忆一匹误陷兽夹的狼 / 是怎样咬断自己的腿 // 血,击退了 // 瞄准很久的眼睛……”
诗写得有点“惨烈”,流露出他所欣赏的那种“咬断自己的腿”的决绝。萧然喜欢以“狼”自喻,事实上,在萧然那些优雅、感伤的诗中也流淌着血性和野性,而且这种血性和野性同样流动在萧然的灵魂之中。
萧然带着他那与生俱来的“狼性”闯荡江湖,那些日子里,我们几乎没有联系过,也就几乎没了他的音讯。后来,我才断断续续听说了他的一些消息,知道他办了公司,赚了钱,日子过得不错,在为他高兴的同时,有时也牵挂着他,不知道出门在外的他有着怎样的欢乐,又有过怎样的苦痛。
现在萧然回来了,我们又时常见面,但我也很少问起他在外面的事,不过,我还是从他新写的那些诗中感受到一份成长后的厚重:“他们说,历经沧桑之后 / 我的眼睛已经成了 / 两道很深的伤口 // 我想 / 双眼的深处 / 应该可以垒进更多的苦难……”萧然笔下那匹曾经有点吓人的“狼”,现在目光也平和了很多,甚至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猎人和猎物 / 都是一匹狼的生死之交……”
萧然给我最深的印象还是那种遗世独立的侠客形象,而在这侠客形象背后又始终隐藏着一张忧伤的面容。“自己是自己的天空和土地 / 伸出手就会有雨 / 迈开脚就会有路 / 流泪种草 / 嚎叫栽树。”二十年多前打动过我的这首《孤儿》,二十多年后的今天依然把我打动。打动我的正是藏在他诗作中的“孤儿”情结,除此之外还有那“游子”情怀:“乡愁不是方向。风尘仆仆走在归家的路,却突然发现,离家越来越远。放下行装,被一块熟稔的石头喊出自己的小名,就再也不知道往哪儿走,突然就知道了,故乡原在千山万水再千山万水之外……”
寻找家园是人类永恒的冲动,多年前,萧然决绝离去,如今他回来了,并且重新拿起笔来写诗,我不知道这算不算还乡,毕竟他回来了。他说,他无意回来当他的诗人,生活对他来说更重要,出版诗集也仅仅是给自己的一个纪念而已。话虽如此,我却宁愿把这看做是他的一次精神还乡,看作这位自我放逐的“游子”开始踏上了一条漫漫的还乡之旅。我不知道这位浪迹天涯的“游子”是否已找到自己的家园,但我知道,我们都是游荡在精神旷野上的“孤儿”与“游子”,我们都走在一条漫长的寻找故乡的路上。麦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