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美食:水龙
很多时候,我无法破译故乡的密码。乡人把豆丸称为“水龙”,或许有其他的用意?水龙只是一些圆豆丸,怎么跟龙扯上关系,仅是因为它们像龙游戏的珠子?很多问题,我至今没找到答案,敞开的故乡,总有一些秘密不轻易向我们这些游子敞开。
故乡的食物历来就是最简约的,但它们撇开纷繁芜杂,直取事物的本质。你问我水龙是什么,我只能感觉到自己语言的苍白无力,然后简单回答:水龙,就是豆丸。
贫困乡村里,母亲们都是做美食的能手。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有米之后,母亲们能做出很多美食,如千层 、葱饼、白糕等。逢年过节,母亲们总要做些水龙做汤。做炝肉和扁食,要割大块的猪肉,那是囊中羞涩的乡人舍不得去买的。在乡下,一小块肥肉在锅里熬过之后,都能炒好几次青菜,贫穷而节俭的乡人,谁会大开杀戒呢?
故乡的美食多出自田地。我一直觉得乡下的美食与劳动同步,从刀耕火种的粗粝进步到精耕细作的精致。水龙的原料来自自家种植的黄豆,乡人过节时犒劳自己,方式之一就是用自己的劳动产品制作美食。制作豆腐是最简捷的方法。乡人过节都会做一板豆腐,豆腐有很多用途,比如油炸豆腐等,母亲们还会用它制作水龙。
莆仙美食的特点就是因陋就简。一种豆腐,你还能让它开花?但巧手的母亲们却能。一定要说明一下,那时做豆腐,不加石膏或其他的化工产品,卤水点豆腐,就是那么简单。现在街上卖的豆腐加了石膏,味有点涩,很难做出好吃的水龙。做水龙,先要精选一小块瘦肉,在砧板上把肉剁成肉末。取半个洋葱,切碎,放进油里爆成金黄色,提高水龙的香度。锅里放少量的油,慢火,把紫菜放进去焙一小会儿。焙好的紫菜特别香脆,小孩子喜欢偷偷拈几片吃。自家田地出产的花生,要炒熟,碾成细块状。唯一的海鲜——“青干”(虾皮)是要加的,这种小虾米让平原上的美食陡然增加海洋的广阔。“青干”也要先油炸好。后来大家生活好了,水龙也升级了,制作时加入虾米和干贝等。再拿一个小陶钵,用手将豆腐揉碎,然后加入焙过的紫菜、花生、“青干”等,葱和香菜一定要加,自家田地生产的调味品,要让它们把乡下美食调成接地气的味道。揉水龙馅,要好几遍,豆腐才细碎,那些配料才会均匀地分布。
我一直很难找到贴心的词语去表达我对故乡美食的感受。语言是一种障碍,岁月也是。母亲把豆腐加配料揉好之后,把它们搓成丸子的形状。然后把它们都放进簸箕里,加上地瓜粉或木薯粉,轻轻晃动,把它们簸成太阳、月亮或星辰的样子。簸好的丸子,一般要放在菜叶上,放蒸笼里蒸熟。再放进滚水里,一种美食就要喷薄而出了。
且慢,煮水龙,汤要清汤。沙蛤是从木兰溪里捡回的,煮成的汤清甜,有这种清甜的烘托,成就水龙的独特味道。煮好汤,放入水龙丸子,汆一下,调好味道,上面撒一些切碎的芹菜。光看水龙汤的造型,芹菜是青的,丸子是白的,沙蛤熬成的汤是浅白色的,一清二白,让人垂涎。后来生活好了,水龙汤也升级了,选择青蛾做汤料,再加入一点海蛎,清甜,味淡而回味长。
泥土不是板滞和木讷,它们会让乡人各取所需,按自己的意愿去装扮原本单调的生活。水龙的制作工艺就是这么简单,但它的味道,那么丰富,我拈出一些词,比如清甜、鲜嫩、越嚼越滋味深永等,都无法形容我吃水龙汤的感受。
我曾跟朋友探讨过这个问题,朋友说,你回想的只是记忆中的味道。我说,你的观点一半对一半错。错的是,他以为美食一定要经过很多道工序,一定要绚烂至极。但乡下的美食就是绚烂之后的平淡。假如一个厨师,能不借助化工制成的调味品,能做出美食,你一定惊为天人。乡下的美食,就如水龙,那是天人做成的天然食品,让人缅怀。
水龙曾是故乡办酒宴必备的食物。饥饿年代里,我们伙伴当中流行淘美食的“秘籍”。仙游是在初三做寿,“做十”人家一定要办酒宴庆祝,我邻居玩伴的父亲向他密授吃酒宴的招式:前四盘菜,一般用来填饱食客肚子,不能可劲儿吃,好吃的都在后头。我的玩伴抑制饕餮的欲望,前四盘菜只是拿起筷子点到为止。那四盘菜依次顺序是:卤面、炝肉、炒米粉和水龙。然后寿宴散场的喜庆鞭炮响了,我的玩伴饿着肚子哭着回家了。以后我们跟他闹小矛盾,就拿这件事羞他。那时办酒宴,水龙是必不可少的。
画家黄叶说,那时乡下办筵席,上的第一道菜就是水龙汤。客人远道而来,口渴,先喝点汤。大家在等待开宴,早已饥肠辘辘,水龙汤分外好吃。无须号召,清盘行动在儿时的乡下,早已实行。
有一次省里的著名作家们到仙游采风,东道主用水龙等地方小吃接待他们。他们总的评价就是越是地方的,越让人难忘。外地作家们就着水龙汤,喝茅台酒,留下最深印象的是美食的度数吧。
我很难把故乡美食的品尝体验翻译成通用的语言。民俗专家说,“水龙”说成“瑞祥”更准确。后一个名称透着祥和,但水龙更大气。一提起它,我仿佛看见,母亲揭开锅盖,那些游行于青青芹菜叶间的水龙,在记忆中翱翔,矫龙在天。□王清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