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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童年的除夕

      童年的除夕并不惬意,因为自幼失去亲生父母,寄人篱下。不过,除夕那天,可不再愁眉紧锁,除夕是“大日子”。有多大?不知道。但除夕那天有个习俗:不得讲不吉利的话,不得骂人,更不得打人。村里家里,繁忙而又祥和,家家户户筹备着过年夜之事。而中午,是餐比平时油水丰盛得多的“牙粉”(地瓜粉汤,以线面或米粉为主,加上其他海鲜佐料)。养父平日紧绷的脸舒展了许多,外母平日喋喋不休、指桑骂槐的嘴巴暂时关闭。除夕,本是孩儿们的休闲日、快乐日,也是我的“放松日”。不过,我依旧担心外母随时指着我破口大骂:“我们没法养你,你有地方去就去吧!”显然,这是“驱逐令”。幸运的是那年除夕她忘了。我很忙,忙得团团转,忙得连鼻涕都顾不得擦。

      除夕那天,我起个大早,端来冷冰冰的井水,垫只摇晃晃的小竹凳,把旧门联撕干净,把门框、门扇擦干净。乡下的春联,不止是门窗上,还要贴在“灶公” 、牛圈猪圈上,连瓮瓮、缸缸和桶桶,都得贴个“春”字。没等我擦洗好这些地方,外母又指着我发令:下厅房墙角的那个廪(乡下旧时储藏地瓜的方木柜子)也要贴个“春”。高高的廪,两面靠墙角,开口处由一张张木板叠加上去,可以存放几十担地瓜,卸下一张木板,可以取下两大筐地瓜。我扛来笨重的木梯,爬上顶端结满蜘蛛网的廪。那廪的一面贴着“五谷丰登”或“聚宝盆”之类的菱形春联。卸下几张木板,一阵石灰的味道扑鼻而来。廪里撒着石灰,可以预防地瓜发霉,防虫蛀。我显然闻到了烂地瓜的味道。烂地瓜要立刻捡出来扔掉,否则将会传染腐烂一大片。

      此时,邻居刘大叔家张贴春联时还缺2个“春”字,要我快点替他再写,他要替我清理地瓜。如此脑力和体力交换,何乐而不为?砚台里的墨汁未干,笔尖还软。我很快写了“春”和“福”字两张。年年盼春,岁岁祈福,这是“春”联,写着年年不变的字样。在那偏僻的小山村,当年读书的人不多,会动毛笔的人更少,大多春联是我代劳的。我想,要是有把马良那样的神笔,我会替乡亲们画符,画上柴米油盐,画上谷堆粮仓。

      下一个节目:祭拜土地爷(俗称“土地公”)。老祖母说,人要过年,土地爷也要过年,人离不开土地,是土地养活了咱们。本节目非我莫属,因为我是养父家唯一的男孩。该节目没有什么思想负担,还可暗地里趁机尝尝鲜。老祖母早将祭品准备好了:一个方形小木盘上,已经摆好了熟肉、炒花生、炸豆腐、红糰之类的供品,还有一串贡纸,3根香支,一串鞭炮和一盒火柴。老祖母反复叮咛,要注意火苗,小心火烛。“土地爷”有好多个地方,近的就在屋后坡上,远的在村口路旁,要步行十几分钟。我先远后近。村口山坡的小路旁,是上学的必经之路。我已经嗅到了一股烧香的味道,也偶尔听到了炮屑堆里“砰”的一声巨响。

      那个“土地公”,是个状如巨型烤面包的大石头,它不像九鲤湖的“指动石”,也不像菜溪岩的风动石,它屹立在山坡上,俯视着一片层层叠叠的山野,庇护着眼下那片长满庄稼的农田。也许那是个天上掉下来的怪石,或者是魔石、神石、陨石,灵不灵?谁知道。但是村里人祖祖辈辈敬重它。它就是那么原生态,那么不加粉饰,没有任何形象,也没有安放一个香炉,就是静静地和山地紧贴在一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守护在那里。大石头旁的杂草丛中,布满了香支。我搁下盘子,抓些干草引火,擦根火柴,点燃贡纸,烧着香支,开始念念有词。老祖母经常培训我,拱手对着土地爷“拜拜”时,应该默念“保佑全家平安无事,保佑风调雨顺,保佑庄稼好收成……”老祖母交代了好多“保佑”内容,有时走到半路就忘了许多。

      挺有趣的是燃放鞭炮。抖着小手,把炮芯往火堆上一碰,常常还没点着就惊恐地将鞭炮甩出去;即使燃放了,“噼噼啪啪”的声音让我来不及掩耳。这个差事,又喜好又担心。返回途中,嘴馋的我顺便抓块熟肉解馋,拎个炒花生尝尝鲜。当年集体化,大家照样祭拜“土地公”,祈盼风调雨顺,祈盼庄稼有个好收成。土地是集体的,祭拜是个人行为,大家都为集体着想。

      土地公拜了一处又一处,能吃的供品其实一样都没少,只是有的跑进了我的肚子里。回家后,供品得换一换,这是老祖母的事。祭拜土地爷,占用了除夕那天的好多时间,一直到下午。等到我稍加懂事时,我就趁着祭拜机会,私下在念念有词里添加了“保佑我及早跳出小山窝” 、“保佑我上学不辍学,读书不留级。”我想,我对土地爷那么虔诚,土地爷一定不会亏待我的。一定!

      除夕的年夜饭,比平时丰盛多啦。倚墙的饭桌上,摆满了往常少见的肉片汤,还有祭拜时留下的菜肴,加上自家饲养的鸡肉,自家麦粉加工的炒面条之类。饭桌下方,吊着只竹编碗架,其中的大碗小碟、饭铲漏勺,全都派上用场。左邻右舍的人们都端着饭碗,夹着盛菜的小碟,有的蹲在灶底下吃,有的坐在门口吃,还有的走出门外互相交流,边吃边聊,滋滋有味地享受着一年来最丰盛最可口的美餐。但不见“围炉”,不叫团圆饭。村子里,除了个别参军的,在外“吃工作”的极少。大伙儿都困在那贫穷的小山沟里,依靠着劈山、耕地、种田维持生计。面条线面,是自己生产的,肉类是自家屠宰的,蔬菜是自留地里采摘的。一家人天天见面,日日相处,说不上别离后的欢聚之感。

      夜幕降临,此起彼伏的鞭炮声由疏渐密,由小渐大,由短渐长,把小山村给搅得热热闹闹的。广播机响起来了,《歌唱祖国》和《翻身道情》的歌一直在轮番播放,把节日的小山村融进了和山外城里一样的气氛。高兴的是孩儿们,换上新装,衣袋里装着大人们掏给的零星压岁钱,举着小灯笼在村子的家家户户门前游逛。屋外场上,堆起柴片,燃起篝火,引来一大群的孩子们围着火堆团团转。我呢,那年也有了条学校老师资助买下的新裤子,口袋里有老祖母暗地里塞给我的几张印着飞机、轮船和汽车的分币作为“压岁钱”。这些压岁钱还不够我新学期买学习用品,那学费呢?在这短暂的寒假里,我该如何用自己的苦力挣点学费?

      “爆竹一声除旧,桃符万象更新。”三叔公家里,自鸣钟的时针和分针重合在“Ⅻ”时,村里的鞭炮声即刻此起彼伏。我的小灯笼蜡烛烧尽了,早已躺在三叔公的床上进入梦乡。三叔公是个单身汉,我一直都在他家寄宿。此时,屋外怎么热闹呀,怎么守岁迎新呀,怎么筹划“初一早”的游春呀,对我而言,一概模糊。唯一欣慰的是村里的新春联,大多是我的字迹,留下了我的“墨宝”,尽管不算书法。

      除夕,意味着旧年即将过去,意味着不堪回首的一切就让它过去,意味着新年即将到来,更意味着新的生活新的挑战即将来临。我做了个梦,甜甜的梦,梦见自己逃离了养父家,梦见自己远走高飞了——飞到那快乐的无忧无虑的地方去……

      光阴荏苒,我结束了自己不幸的童年,逃离了那个偏僻的小山村,也结束了童年的许多忐忑和心悸。我那童年的除夕,与现代儿孙们的除夕相比,天差地别。人生道路上,岁岁除夕,今又除夕,除夕总是在岁月流逝中“步步高”,总是在自身奋斗里“一年更比一年强”。不过,我至今依然留恋着那里的父老乡亲,怀念着当年祭拜过的几处土地公——特别是那块状如巨型烤面包的大石头。有次,我独自经过它的身旁时,俯下身子,耳朵紧紧地贴在它的身上,似乎倾听着它的脉搏,它的心跳,它的神秘福音……□刘建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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