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莆阳白云诗人陈昂

　　陈昂，字云仲，又字尔瞻，自号“白云先生”。生卒年不详，莆阳莆田里谷城山下黄石街人。“黄石市，市跨莆田、景德、连江、国清四里，居人延亘千余家，其秀民多读书登仕版，而果园、蔬畦映带左右。当市闹处，物资充斥，买卖傍午，而读书之声往往杂出其间，是为市井秀处。”（见《重刊兴化府志》卷之九·户纪三）昂为世宗嘉靖年间（1522-1566）诸生，贫居闹市无人识，淡薄杜门，力学好古，质纯学正，诗宗少陵，尤长五律。其自序略云：“昂壮夫时尤嗜五言，第家贫无多古书，得王右丞即诵读右丞，得杜工部即诵工部，间取其所中规中矩者，时或一周旋之，又时或一折旋之，含笔腐毫，研精殚思。”昂与福州人马荧（字用昭）友善，其诗所谓“自天亡我友”者，即指用昭。用昭尝与袁表合编《闽中十子诗》。

　　王维（字摩诘），乾元中（759）迁尚书右丞，故世称王右丞。以诗名盛于开元、天宝（713-756）间，与孟浩然同为盛唐山水田园派代表诗人，并称“王孟”。其诗各体均擅，尤长五言，杜甫称其“最传秀句寰区满”。司空图赞其“趣味澄　”。殷　评云：“词秀调雅，意新理惬，在泉为珠，着壁成绘，一字一句，皆出常境。”杜甫（字子美），工诗歌，与李白齐名，并称“李杜”。韩愈诗云：“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杜甫晚年弃官后居成都，后依节度使严武，武表为检校工部员外郎，故世称杜工部。五言诗与沈　期、宋之问齐名，与王维、高适、岑参等盛唐诗人交往唱和。其诗善铺陈，多叙事，全面忠实地反映唐朝由盛转衰的历史过程，被后人誉为“诗史”。风格以“沉郁顿挫”为主而兼具多种色调，且无论古近律绝，长篇短制皆精，故苏轼评其诗为“集大成”。其诗对后世影响极大，后人往取其一端加以发展即可卓然成家，宋祁所谓“残膏剩馥，沾丐后人多矣。”

　　昂擅长五律，皆效法王右军、杜工部，奉为金科玉律，但对表现情志则不以为然，其以见证人的身份考察政治现实，并探索其与历史的联系，由此搜求创作素材，确定命题。在这一点上和王右军、杜工部的精神接近，便有从中汲取营养，并由用五律旧题发展到即事名篇，自创新题。诗人不再仅仅为抒发个人情怀而作诗，而是主动地寻找素材，这使昂在往后的流浪生涯中的创作态度上产生了重要的变化。笔者特意介绍“白云诗人”昂之传略，目的在于引起莆阳爱好古诗词的青年朋友产生一点兴趣，以便有朝一日深入地研读历代莆阳诗人的名篇佳作。

　　世宗嘉靖三十七年（1558）四月初十，倭寇千余人在三江口登陆，焚掠新桥头、涵江、镇前、洋尾等地。翌年四月二十六日，倭寇千余人由兴化往天马山陂屯宿溪前、马山。六月，倭扰平。嘉靖四十一年（1562），是时莆田村镇残破，倭屠芦浦，水为赤。三月八日至十三日，倭来犯。六月，倭复来，屯蔡宅、杭头、塞城濠上流水。十一月，新倭四千余人来围郡城。二十九日四更，莆田县城陷落，倭踞城中，荒淫秽恶，至有不可言者，城破，到处积尸如山。昂挈妻出逃，入仙游胡岭。其撰《城破领老妻逃入仙游胡岭》诗二首：“丧乱余生在，饥寒何所投。昼逃闻鬼哭，夜窜望仙游。有径风先行，无山鸟肯留。老妻向天问，盗贼几时休？”“触目惊犹故，逢茅伏自遮。扶行衣尽刺，衰削面如瓜。桥断深宜厉，途昏曲恐差。斜风飘细雨，啼杀未栖鸦。”

　　是年，抗倭名将戚继光（字元敬）奉檄入闽，率新兵八千出浙，入莆斩倭千数百级，领兵入莆城，林墩决战为倭寇莆第十次。昂撰《闻戚将军将至领老妻从万山中往镡州赋》其一诗云：“未必妖星坠，应怜瘴岭迷。支撑寻鸟道，曲折步渔溪。时事多无据，音书少有题。十年群盗剧，窜伏泪长啼。”其二诗云：“元帅闻将至，七闽    后秋。欲回上帝怒，先复匹夫仇。献馘鲸波上，招魂剑水头。残生留眼看，平复旧神州。”诗人在诗中诉说了倭患祸莆十年之惨烈，邑中鸡犬村，尽作豺狼穴。杀人积如山，沟渠日流血。逃者屋庐焚，赎者膏髓竭。诗人与妻子虽逃出虎口，终日以泪洗脸。所幸戚将军用兵飚发电举，屡摧大寇，立见扫除。诗人暗自庆幸“残生留眼看，平复旧神州。”

　　倭平，昂还家，亲人死亡，眼前一片荒凉景象，诗人痛不欲生，遂撰《乱后还家》诗云：“乡邻纯瓦砾，难辨遂深求。瑟瑟风先冷，离离黍巳秋。郊原遗战垒，故旧一荒丘。只影斜阳径，安能遣泪收？”既然家乡无所依托，昂只好挈妻带子背井离乡，到异地谋生。途经闽南，一路触目惊心，其撰《闽南登楼》诗云：“切莫凭楼望，令人更惨凄。战场多鬼哭，息壤聚乌啼。黄雾埋城郭，寒风死鼓鼙。深林巢燕子，来往亦衔泥。”倭奴入寇，陂堰多为所决，是以溪涧立涸，海水冲流，昔之沃野，今为卤区。其撰《江    》诗云：“江    风难静，关头岚尚迷。天河明一雁，鼓角乱群鸡。飞将今安在？妖星久未低。偷生垂老日，身世寄涂泥。”

　　奔豫章，其地在淮南江北之界，故郡治在今江西省南昌市。陈昂与妻子织草屦市售过日子，衣食偶不足，继之以卖卜。其撰《夏日东林寺》诗云：“欲寻神运殿，一径尽莓苔。钟响日先落，溪荒月少来。大都身后事，难免劫余灰。千载相逢晚，白莲不再开。”昂游东林寺，故址在今江西庐山。晋江州剌史桓尹为释慧远所建。时有释慧永，先居西林寺，此在其东，故名东林寺。其又撰《冬日双林寺》诗云：“可见天人境，门前与世分。钟声停半壑，水面湛孤云。宿火灰中陷，邻舂雨外勤。豫章二百里，消息不相闻。”信州，汉余汗地，唐乾元元年（758）置信州，旧治在今江西省上饶市。昂偕好友葛九暑夜游信州，信步跨越浮桥，口占《暑夜与葛九惟善步信州浮桥》诗云：“与子立河麋，于时暑渐歇。一鸣峰杪钟，遂见沙头月。村火射偏红。萤灯飞欲没。安得绪风凉，凉风吹濯发。”

　　泛彭蠡，其地即今九江地区之鄱阳湖，昂撰《湖面》诗云：“湖面初秋色，清如镜里清。潮来飞白鹭，烟至织黄莺。虹学美人出，风为少女行。此间尘不到，身世两忘情。”憩匡庐山，即江西庐山，也叫匡山。昂撰《羁旅无聊自嘲》诗二首：“世态久方见，人生已浪过。长鸣学蜀帝，善泪像湘娥。雨掩春山重，江埋宿雾多。紫貂裘敝尽，季子不归何。”“拙在不能养，愁稀反自寻。穷如关鬼使，命敢怨书淫。落日沈山影，空村寂鸟音。长途鞭老马，三叹世斯今。”

　　未几，游濠州。早在隋开皇三年（583），废钟离郡，改楚州为濠州。唐时置濠州，在今安徽凤阳县。昂撰《濠州道中》诗云：“清晨迷野渡，春水正茫然。淮泗如浮地，荆杜欲挡天。风花林外舞，客梦马头圆。匹鸟能高举，云端故不旋。”登黄山，其山在安徽歙县西北，也称北黟山。唐天宝六年（747）改名黄山，风景秀丽，有黄山云海之称。昂撰《黄山早行》诗云：“客心悬远路，四鼓出重关。古庙神灯入，虚岩鬼火间。有烟迷白屋，将雨失青山。不觉凉飙起，飞萤渐渐还。”渡淮之运河，又撰《晚发邗沟》诗云：“晚发邗沟艇，夜过扬子桥。半村红烧野，一望白江潮。荷叶珠堪数，芦花雪渐饶。归帆无所事，乘月且吹萧。”

　　由皖入楚，其地原为商代与国，后成为诸侯国之一，为战国七雄之一，在今湖南、湖北一带，昂逗长江北岸江陵之沙市、其撰《沙市》诗云：“此乡地如肺，一望渺无山。春在楼台里，江浮花鸟间。荆州不愿识，王粲未能还。渔钓堪糊口，柴扉昼亦关。”过河南周口之陈州，又撰《过陈州宿小庵》诗云：“一雨荒精舍，孤吟见早霜。禽寒移密树，萤湿定疏篁。入洛空携赋，过陈易绝粮。不眠数更点，二十五声长。”

　　到江陵，该地属湖北省，为春秋楚郢都，宋置江陵府，为荆湖北路治所。欲尽览蜀之名山胜水，昂由江陵赴蜀，奈囊空羞涩，不得行，无以为计。其撰《穷途书愤》诗云：“有书不得上，行乱遂途穷。痛哭逢河洛，徘徊笑高华。汉朝疏贾谊，隋代曲三通，天问安能得，溪山负二公。”又撰《梦入蜀》诗云：“梦刺夷陵艇，千峰仰面看。云开神女庙，浪涌使君滩。赤甲猿声广，黄陵水气寒。自余涉世后，蜀道不为难。”适有僧将入蜀云游，昂夫妻佣爨（烧火做饭）于僧，遂附舟同行，至蜀亦辄佣于僧，遍历三峡、剑门之胜，攀峨嵋。

　　白帝城，在今四川省奉节县城东瞿塘峡口，东汉公孙述至鱼复，见白气如龙出井中，自以为瑞，改鱼复为白帝。唐代李白《出发白帝城》诗云：“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昂游白帝城，其撰《白帝城七夕》诗云：“忽听长年说，今宵七夕临。客边慵曝腹，梦里寄穿针。新月黄牛峡，西风白帝砧。天河正相对，脉脉寄情深。”登白帝楼，昂感触良多，遂撰《秋上白帝城登白帝楼》诗云：“石壁将天压，山楼反不奇。英雄云散后，烟霭日斜时。碧涧秋光老，青林鸟梦宜。樽前多感慨，衰柳已先知。”终日游览，诗人晚行白帝城，其撰《白帝城月下在路》诗云：“马体汗如雨，余应有苦辛。独支天外路，易困斗南人。乳虎游斜日，苍猿聒暮春。那期故国月，白帝照悬鹑。”

　　昂移居白帝城外，其撰《移居白帝城》诗云：“却笑城将厌，安能野又辞？猿光明月夜，花亚暮春时。丧乱仍流落，羁栖老且羸。病来残腊尽，十日九无炊。”夔州府城东，有大    水注入长江，后因泛称夔州为    西，也在四川奉节县内。昂当时贫无生计，只好租借暂居    西草堂。其撰《暮春题    西新赁草堂》诗云：“峡口联江口，山乡亦水乡。春来容滕屋，云倚及肩樯。旅食亦求静，偷生且善藏。   西居颇适，好赋反《骚》草。”“却近千年胜，先寻五百弓。酉山看大小，    水爱西东。把钓清溪上，编茅春色中。心无堪怪事，不必拟书空。”

　　巫山，在四川省巫山县东，即巫峡，巴山山脉特别处。探巫山，昂撰《巫山放舟》诗二首：“落日过三峡，狂涛戏一舟。浪高迷白狗，云俯罩黄牛。目眩芦花色，神随竹箭流。寒威锺此地，风气冷飕飕。”“舟离鱼凫国，涛飞云雨乡。三更眠滟    ，八月下瞿塘。天地摇如覆，雷霆吼更长。禹功饶片石，明德叹殊常。”在四川奉节到湖北宜昌之间的长江两岸，重岩叠嶂，无地非峡，就其最险者称为三峡。今以瞿塘峡、巫峡、西陵峡为三峡。为了得到真知灼见，感在身受，老诗人勇敢无畏，到处探险，且常常遇到自然界的严峻考验，其峰峰峡峡手摩足扶之实录写成《雨后天晴放舟下峡》诗云：“雨后虹方挂，晴来雾始收。风光明翠岫，江色淡新秋。返照薰残湿，寒潮踏浪流。放舟下三峡，定醉仲宣楼。”

　　俗云：“家贫不是贫，路贫贫杀人。”未几，所佣之僧辄死，昂夫妻衣食无着落。其撰《坐久》诗云：“一生既错料，万事遂飘零。妻子动相谪，诗书竟不灵。哀哀何处雁，脈脈隔溪萤。坐久西风急，寒天尚未青。”自蜀返，寓江陵、松滋、公安、巴陵诸处。昂撰《归舟月下寄友》诗云：“万里南归客，风前五两鸣。荻苗沛秋水，霜信急前程。流落怜妻子，饥寒仗友生。遥遥天上月，此夕最关情。”俗云：“贫贱夫妻百事哀”，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愁入心头一寸热，愁转肠中肠九折。多才惹得多愁，多情便有多忧。

　　涪州，为春秋巴国地，汉为涪陵县，属巴郡。唐武德元年（618）置涪州，历代相因。昂撰《过涪州》诗云：“寥落一涪州，惊心几度游。屡更新地主，不改旧沙鸥。片月穿仙岭，微云止戍楼。山山寒气甚，夜半拥重裘。”居巴陵，其撰《移居巴陵》诗云：“此即巴丘戍，相传鲁肃城。古今余往事，兵火剩残生。楚水为渔便，湘湄赖舌耕。地灵如获托，亦足寄遐情。”途径云安，其撰《进云安》诗云：“渐失乌蛮瘴，新逢白帝寒。霜催沙碛奋，风弄叶声乾。峰渺孤烟直，江空落日团。布帆报无恙，今晚进云安。”又撰《泊云安》诗云：“短褐丝丝断，初冬不亦难。芦花装被暖，枫叶受霜乾。溪日恩终厚，山风势未寒。此间多美酒，生计卜云安。”

　　昂“云游既锐于搜寻，为诗尤工于摹写。”读其诗，真正让人体会到真切质朴、细腻流畅、生动活泼的艺术特点。及归金陵，姚太守闻其名、惜其才、稍客之，给居食。其撰《江南旅情》诗云：“日落青溪栅，潮平白鹭洲。林深常似雨，江静易生秋。凉月来天外，明河俯渡头。飞飞鸿雁影，不见尺书留。”久之，姚太守卒，无所依靠，昂改途看命，卖卜秦淮。其撰《愁坐》诗云：“兀坐愁何事，方方八节滩。孤村浮水上，一雁叫江干。谁挂仰天瓦，空扳下坂丸。邻家来翼北，翘首问长安。”江苏南京市东北郊之燕子矶，矶头屹立长江边，三面悬绝，形如飞燕，故名。昂撰《初冬梦燕子矶》诗云：“霜来风遂惨，西谷冻残晖。汉水鱼将聚，洞庭相渐肥。他乡愁易结，寒夜梦先归。稍待江平隐，舟寻燕子矶。”

　　大旅游家徐宏祖（字振之），少负奇志，尝云：“丈夫当朝碧海而暮苍梧，乃以一隅而自限耶？”昂追求真知，不迷信典籍，通过实地游览祖国大河巨川，才能写出如此脍炙人口的五言律诗。可惜人到暮年，日渐衰老，欲知忧能老，为视镜中丝。其撰《镜中》诗云：“镜中双鬓雪，相见更相怜。偃蹇居中后，敲推敢马前。一家寒露叶，万事暮秋蝉。开口不曾笑，人间八九年。”好在诗人难得一时糊涂，如其撰《贵忘》诗云：“野桥亦浅促，朝徙水云乡。浦近寻鱼腹，山佳问麝香。仗龟行度口，养鹤畏分粮。莫把愁肠结，衰年在贵忘。”俗云：“才如江海命如丝”，屈指西风几时来，只恐流年暗中换。如其撰《岁暮书所见》诗云：“老苍到此际，无意作冬天。山冻颜先活，水悬腹不坚。雪飞勾细雨，春近逼残年。若与梅花隔，斯愁未坦然。”

　　处金陵，历数年，有钱的纳宠妾、买人口、偏兴旺，无钱的受饥馁、填沟壑、遭灾障。昂悲辛千般同幻梦，暂且寓居野寺中。其撰《寓寺寄友》诗云：“野寺无人到，青山在眼前。閒听黄鸟叫，空拥白云眠。老矣愁无益，何哉兴不先。杖头耐相访，正有卖文钱。”诗人如今白发如霜草，饥腹茫然身已老。其撰《垂白》诗云：“垂白还多事，安能与世疎。家贫思寄食，岁暮且佣书。赤甲悲歌后，乌蛮瘴万余。干戈未偃息，万里叹吾庐。”昂以贫病交加，卧榻不起。其撰《病》诗云：“叶落多于雨；狂风欲作天。三秋日来少，一病几时痊。量水儿教熟，听铛妇得传。卧多神恐损，扶起小窗前。”昂竟以穷卒，终前，尝撰《无题》诗云：“锦字虽成欠羽翰，谷风空送雨声寒。无由似月能相照，倘化为云亦易残。宝镜多情离即晴，铜壶非泪滴应乾。梦魂不怕峰峰隔，只觉人间行路难。”此诗为笔者所引仅有的《无题》七律之一。

　　钟惺，字伯敬，号退谷，湖广竟陵人。万历三十八年（1610）庚戌，钟惺擢韩敬榜进士，为第三甲八名，授行人。历官南京礼部主事，租秦准水阁读史，记其心得为《史怀》，旋官福建提学佥事。其诗矫袁宏道辈浮浅之风，幽深孤峭流于    削。与同里谭元春（字友夏）同为竟陵派创始者，共同评选《唐诗归》、《古诗归》，以此得名，时称竟陵体。晚逃于禅。昂擅五律，敬伯多尊宗。“钟敬伯视一世若无人，独心服白云！白云死，曾托梦令作传，今存《敬伯集》本。诗人之可伤及于此。”

　　及昂卒，敬伯为撰《白云先生陈昂传》：“白云先生者，福建莆田黄石街人也。所居所至，人皆不知何许人。自隐于诗，性命以之。独与马公子用昭善，先生诗所谓‘自天亡我友’者，即其人也。莆田中倭城破，领妻子奔豫章，织草屦为日，不给，继之以卜。泛彭蠡，憩匡庐山，已入楚，由江陵入蜀，附僧舟拥爨以往，至亦辄拥于僧，遂遍历三峡、剑门之胜。登峨眉焉，所拥僧辄死，反自蜀，寓江陵、松滋、公安、巴陵诸处。至金陵，姚太守稍客之，给居养。久之姚太守亦死，无所依，卖卜秦淮，或自榜片纸于扉，为人拥作诗文，巷中人有小小庆吊，持百钱斗米与之，随所求以应，无则又卖卜，或杂以织屦。而林古度与其兄    者，闽人，寓居金陵，一日过其门，见所榜片纸于扉，突入其室，问知为莆田人，颇述其平生，一扉之内，席床缶囗，败纸退笔，错处其中，检其诗诵之，是时古度虽年少，颇晓其大意，称之。每称其一诗，辄反面向壁流涕呜咽，至于失声。其后每过门，辄袖饼饵，食之辄喜，复出其诗，泣如前。居数年，竟穷以死。其子仓皇出觅棺衣，舁之中野。古度兄弟急走索其集，无所得，得手书五言今体一帙。……今观其五言七百首，则先生所学所得尽此数言矣。”其云末一卷为排律，亦不存。（按：见钟惺《隐秀轩集》。马荧，字用昭，福州人，人称“马公子”。）

　　昂之五言诗作，虽多抒写自己漂泊外乡，穷困潦倒的深愁哀怨，而字里行间却蕴含着对国家遭受倭患，民不聊生的沉痛呼号，让人认识到：个人的休戚与国家的隆替有密不可分的联系。如邑人“海内盛名士”宋钰评云：“白云诗错综变化，不可名言。自谓得工部矣，而未始无青莲；得右丞矣，而未始无襄阳。其间有初盛矣，而何必不中、晚；皆李、唐矣，而何必不宋、元。他如郊、岛、元、白；谣、谑、仙、鬼，无不炉锤而出之，以自满其志。乃其苦吟险觅，若号若笑之状，于诸楮墨外更有可思焉！”

　　邑人《露书》作者姚旅（字园客）云：“及卒，林茂之（古度）急索其稿，得五言律七百首，余散佚已，钟敬伯（惺）诸君为刻于长安。兹拔其二，使读其诗如见其人。”《门外》诗云：“门外日三丈，奚童辦易炊。年丰忧亦少，巷僻睡相宜。新水平桥际，娇莺迁木时。暮春将过也，莫欠落花诗。”《静》诗云：“晚年惟好静，山亦懒春登。草露斯须际，松风耐久朋。不知世味澹，安得道心增。虚久宜生悟。萧闲已似僧。”（见《露书》卷之三·韵篇上）万历三十八年（1559）己未，汪大年选刻其诗于建安，题曰‘织屦翁’，宗伯钱谦益序其集曰《白云先生集》。（见民国《莆田县志》卷二十九）

　　明末清初江南常熟人钱谦益（字受之），崇祯初（1628）为礼部侍郎，因事罢归。南明弘光帝时，起为礼部尚书，清兵渡江，谦益降清，官礼部侍郎。晚境颓唐，但对诗文极有造诣，入清后所作多抑塞愤张之语，编有《列朝诗集》。《列朝诗集》丁集第十，收入白云先生陈昂五律六十二首。其所引福建建宁人，万历贡生谢兆申（字耳伯，又号太弋山樵）评云：“‘有集十六卷，在江浦族人家’。论曰：‘近有徐渭、宋登春，皆以穷而显晦于诗，然未有如昂之穷者也。’予（钱廉益）尝默思公织屦卖卜佣爨佣书时，胸中皆作何想，其视世人纷纷藉藉过乎其前者，眼中皆以为何物，求其意象所在而不得。吾友张慎言曰：‘自今入市门，见卖菜佣，皆宜物色之，恐有如白云先生其人者。’甚矣，有激乎其言之也。”清河间府同知郑方坤（字则厚）所撰《全闽诗话》卷七·明，所引“陈昂”传，亦引自钱谦益《列朝诗集》语）。（按：张慎言，字金铭，号藐姑，为诸生时，遍游吴越名胜。累官南京吏部尚书，国亡后，疽发背卒。谢宗申为文章艰深晦涩，喜交异人购异书，藏书五六万卷，后客死湖广麻城。）

　　清代浙江秀水人朱彝尊（字锡鬯），应博学鸿词科，授检讨，与修《明史》，学问兼工诗、文、词、经学考据。其撰《静志居诗话》卷十七载：“可谓多师以为师者也。《宿江边客》云：‘暝色江边阁，行吟易断魂。风前两岸叶，月下一声猿。夜哭谁家妇，寒号何处村。洞庭春水动，雇艇去荆门。”邑人郑王臣《兰陔诗话》云：“余家谷城山下黄石村，白云先生之故居在焉。儿时闻人谈白云遗事，心甚慕之。稍长，读《白云集》，窃怪其生平阅历多与少陵相似，然少陵献赋明光，备员侍从，崔、魏、王、李咸相引重，入蜀时犹有故人可依，纵酒啸歌，颇不寂寞。白云少困诸生，至有‘陈大头’之揶揄。后遭倭乱，率妻子奔豫章，己而入蜀，佣爨于僧。反自蜀，流寓松滋、公安、巴陵间，织屦易米，饔飧不给。最后卖卜秦淮，竟饥以死，视少陵尤穷。殁后，伯敬、茂之、比玉诸人始集其遗集以传。诗之能穷人固至是乎！”

　　明季诸生萧重撰《陈白云墓》诗云：“谷城山下梅花月，幻出诗人花作骨。骨清月冷净尘氛，旷世奇穷陈白云。携妻子，走豫章。入西蜀，返荆襄。剩水残山双眼眶，高天厚地一诗囊。欲入金陵市，溷迹学韩康。杖头无钱舂无粮，萧然四壁秋风凉，今雨不来旧雨荒，穷鬼揶揄大头郎。钟阜山前墓草黄，一掬秋频吊北邙。”邑人清康熙清流教谕郑开（字子明），其撰《白云故里》诗云：“五言妙天下，杜叟或前身。卜肆无人识，诗篇洒泪新。寒烟黄石路。荒冢白门春（先生墓在金陵）。魂魄寻知已，清词信有神。”邑人道光乙未（1835）举人，台湾教谕宋际春（字柘耕）撰《陈白云墓》诗云：“流落    西怅白云，一坏白下剩诗愤。渔洋细数山人句，梅未花时更断魂。”邑人宋增矩（字湖民）《南禅室集》云：“予从祖比玉公刊其集以行。社人林祖韩得原刊本示予，予为题一律”，有“‘得意江山流寓里，呕心文字贱贫中’，不胜浩叹也。”

　　近代贵阳黔灵山樵陈田辑《明诗纪事》一百八十七卷，其庚签卷二十四收入陈昂诗七首，如其撰《步丁堰》诗云：“不负平生癖，山嘉景遂嘉。涧行逢白石，溪渡拾青霞。犬吠三竿日，莺唬万树花。此间如卜隐，先近卖浆家。”其诗人小传云：“昂字尔瞻，一字云仲，莆田人，世称白云先生，有《白云集》七卷。……论曰：‘明自有诗而二三君子者，自有其明诗何隘也。画地为限不得入，自    绅士大夫，诗的的有本末者，非其所交游，品目不使得见于世者多矣，况老贱晦辱之尤如陈昂者乎！……马之骏《妙远堂集》，有明以来诗之穷无如先生者，饥寒丧乱，窘辱悲苦，种种皆备，有人之所未有，而情性足以副之。吾无以窥先生，独见其手钞原本，波画枯硬如燥枝断蚓而缀补篇汇，无一字苟，则先生之挫名愤世所自托，于不可知之人者，为计工且远也。田按：‘《白云集》，孤迥清峭，称其为人。袁中郎识徐青藤，钟警伯推陈白云，可谓孤清绝照。’”（按：马之骏，字仲良，河南新野人。万历三十八年（1610）庚戌科擢韩敬榜进士，为第二甲五十一名，官工部主事，工诗，与诗人王稚登之子留相唱和，多诗酒酣畅之致，常失于芜累，著有《妙远堂集》。）

　　岑参云：“勿叹蹉跎白发新，应须守道勿羞贫。”杜荀鹤曰：“莫以孤寒耻，孤寒达更荣。”也就是说不要因为自己贫寒而感到羞耻，殊不知这样的人一旦有所作为就会更光荣。昂以《白云集》遗爱人间，可谓卓然成家。

　　由皖入楚，其地原为商代与国，后成为诸侯国之一，为战国七雄之一，在今湖南、湖北一带，昂逗留长江北岸江陵之沙市、其撰《沙市》诗云：“此乡地如肺，一望渺无山。春在楼台里，江浮花鸟间。荆州不愿识，王粲未能还。渔钓堪糊口，柴扉昼亦关。”过河南周口之陈州，又撰《过陈州宿小庵》诗云：“一雨荒精舍，孤吟见早霜。禽寒移密树，螢湿定疏篁。入洛空携赋，过陈易绝粮。不眠数更点，二十五声长。”

　　到江陵，该地属湖北省，为春秋楚郢都，宋置江陵府，为荆湖北路治所。欲尽览蜀之名山胜水，昂由江陵赴蜀，奈囊空羞涩，不得行，无以为计。其撰《穷途书愤》诗云：“有书不得上，行乱遂途穷。痛哭逢河洛，徘徊笑高华。汉朝疏贾谊，隋代曲三通。天问安能得，溪山负二公。”又撰《梦入蜀》诗云：“梦刺夷陵艇，千峰仰面看。云开神女庙，浪涌使君滩。赤甲猿声广，黄陵水气寒。自余涉世后，蜀道不为难。”适有僧将入蜀云游，昂夫妻佣爨（烧火做饭）于僧，遂附舟同行，至蜀亦輙佣于僧，遍历三峡、剑门之胜，攀峨嵋。峨眉，也作“峨嵋”，在四川省峨眉县西南，山势雄伟，有山峰相对如峨眉，故名。昂游峨眉山，夜宿不到寺，其撰《峨眉道中宿不到寺》诗云：“苍水西南寺，何为命此名？悬知人世隔，却断古今行。阶下惟云宿，日中或鸟鸣。我来冠千载，独到见平生。”

　　白帝城，在今四川省奉节县城东瞿塘峡口，东汉公孙述至鱼復，见白气如龙出井中，自以为瑞，改鱼復为白帝。唐代李白《早发白帝城》诗云：“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昂游白帝城，其撰《白帝城七夕》诗云：“忽听长年说，今宵七夕临。客边慵曝腹，梦里寄穿针。新月黄牛峡，西风白帝砧。天河正相对，脉脉寄情深。”登白帝楼，昂感触良多，遂撰《秋上白帝城登白帝楼》诗云：“石壁将天压，山楼反不奇。英雄云散后，烟霭日斜时。碧涧秋光老，青林鸟梦宜。樽前多感慨，衰柳已先知。”终日游览，诗人晚行白帝城，其撰《白帝城月下在路》诗云：“马体汗如雨，余应有苦辛。独支天外路，易困斗南人。乳虎游斜日，苍猿聒暮春。那期故国月，白帝照悬鹑。”

　　昂移居白帝城外，其撰《移居白帝城》诗云：“却笑城将厌，安能野又辞？猿光明月夜，花亚暮春时。丧乱仍流落，羁棲老且羸。病来残腊尽，十日九无炊。”夔州府城东，有大瀼水注入长江，后因泛称夔州为瀼西，也在四川奉节县内。昂当时贫无生计，只好租借暂居瀼西草堂。其撰《暮春题瀼西新赁草堂》诗云：“峡口联江口，山乡亦水乡。春来容滕屋，云倚及肩樯。旅食亦求静，偷生且善藏。瀼西居颇适，好赋反《骚》草。”“却近千年胜，先寻五百弓。酉山看大小，瀼水爱西东。把钓清溪上，编茅春色中。心无堪怪事，不必拟书空。”其撰《粲然一笑，因成八句》云：“今日开口笑，应须报两眉。笔耕多获粲，桑稼岁生枝。出沽黄柑酒，归成芍药诗。敲推庭院里，只许杖藜知。”

　　巫山，在四川省巫山县东，即巫峡，巴山山脈特起处。探巫山，昂撰《巫山放舟》诗二首：“落日过三峡，狂涛戏一舟。浪高迷白狗，云俯罩黄牛。目眩芦花色，神随竹箭流。寒威锺此地，风气冷飕飕。”“舟离鱼凫国，涛飞云雨乡。三更眠滟滪，八月下瞿塘。天地摇如覆，雷霆吼更长。禹功饶片石，明德叹殊常。”在四川奉节到湖北宜昌之间的长江两岸，重岩叠嶂，无地非峡，就其最险者称为三峡。今以瞿塘峡、巫峡、西陵峡为三峡。为了得到真知灼见，感同身受，老诗人勇敢无畏，到处探险，且常常遇到自然界的严峻考验，其峰峰峡峡手摩足扶之实录写成《雨后天晴放舟下峡》诗云：“雨后虹方挂，晴来雾始收。风光明翠岫，江色淡新秋。返照薰残湿，寒潮踏浪流。放舟下三峡，定醉仲宣楼。”

　　俗云：“家贫不是贫，路贫贫杀人。”未几，所佣之僧辄死，昂夫妻衣食无着。其撰《坐久》诗云：“一生既错料，万事遂飘零。妻子动相谪，诗书竟不灵。哀哀何处雁，脈脈隔溪螢。坐久西风急，寒天尚未青。”自蜀返，寓江陵、松滋、公安、巴陵诸处。昂撰《归舟月下寄友》诗云：“万里南归客，风前五两鸣。荻苗沛秋水，霜信急前程。流落怜妻子，饥寒仗友生。遥遥天上月，此夕最关情。”俗云：“贫贱夫妻百事哀”，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愁入心头一寸热，愁转肠中肠九折。多才惹得多愁，多情便有多忧。

　　涪州，为春秋巴国地，汉为涪陵县，属巴郡。唐武德元年(618)置涪州，历代相因。昂撰《过涪州》诗云：“寥落一涪州，惊心几度游。屡更新地主，不改旧沙鸥。片月穿仙岭，微云止戍楼。山山寒气甚，夜半拥重裘。”居巴陵，其撰《移居巴陵》诗云：“此即巴丘戍，相传鲁肃城。古今余往事，兵火剩残生。楚水为渔便，湘湄頼舌耕。地灵如获讬，亦足寄遐情。”途经云安，其撰《进云安》诗云：“渐失乌蛮瘴，新逢白帝寒。霜催沙碛奋，风弄叶声乾。峰渺孤烟直，江空落日团。布帆报无恙，今晚进云安。”又撰《泊云安》诗云：“短褐丝丝断，初冬不亦难。芦花装被暖，枫叶受霜乾。溪日恩终厚，山风势未寒。此间多美酒，生计卜云安。”

　　昂“云游既锐于搜寻，为诗尤工于摹写。”读其诗，真正让人体会到真切质朴、细腻流畅、生动活泼的艺术特点。及归金陵，姚太守闻其名、惜其才、稍客之，给居食。其撰《江南旅情》诗云：“日落青溪栅，潮平白鹭洲。林深常似雨，江静易生秋。凉月来天外，明河俯渡头。飞飞鸿雁影，不见尺书留。”久之，姚太守卒，无所依靠，昂改途看命，卖卜秦淮。其撰《愁坐》诗云：“兀坐愁何事？方方八节滩。孤村浮水上，一雁叫江干。谁挂仰天瓦，空扳下坂丸？邻家来翼北，翘首问长安。”江苏南京市东北郊之燕子矶，矶头屹立长江边，三面悬绝，形如飞燕，故名。昂撰《初冬梦燕子矶》诗云：“霜来风遂惨，西谷冻残晖。汉水鱼将聚，洞庭相渐肥。他乡愁易结，寒夜梦先归。稍待江平隐，舟寻燕子矶。”

　　大旅游家徐宏祖（字振之），少负奇志，尝云：“丈夫当朝碧海而暮苍梧，乃以一隅而自限耶？”昂追求真知，不迷信典籍，通过实地游览祖国大河巨川，才能写出如此脍炙人口的五言律诗。可惜人到暮年，日渐衰老，欲知忧能老，为视镜中丝。其撰《镜中》诗云：“镜中双鬓雪，相见更相怜。偃蹇居中后，敲推敢马前。一家寒露叶，万事暮秋蝉。开口不曾笑，人间八九年。”好在诗人难得一时糊涂，如其撰《贵忘》诗云：“野桥亦浅促，朝徙水云乡。浦近寻鱼腹，山佳问麝香。仗龟行度口，养鹤畏分粮。莫把愁肠结，衰年在贵忘。”俗云：“才如江海命如丝”，屈指西风几时来，只恐流年暗中换。如其撰《岁暮书所见》诗云：“老苍到此际，无意作冬天。山冻颜先活，水悬腹不坚。雪飞勾细雨，春近逼残年。若与梅花隔，斯愁未坦然。”

　　处金陵，历数年，有钱的纳宠妾、买人口、偏兴旺，无钱的受饥馁、填沟壑、遭灾障。昂悲辛千般同幻梦，暂且寓居野寺中。其撰《寓寺寄友》诗云：“野寺无人到，青山在眼前。闲听黄乌叫，空拥白云眠。老矣愁无益，何哉兴不先。杖头耐相访，正有卖文钱。”清苏之琨，号石长，祖籍莆田，其祖父苏眉山（字志乾，晚号心一。）时，家尝中寇，徙金陵，遂家焉。眉山为万历壬午（1582）顺天举人，官新会县尹，与陈昂交善。苏之琨撰《明诗话》初编卷：“陈白云”条载：‘白云先生居金陵，与先大父（苏眉山）往来甚好。予家尚存其手书一律《寄苏志乾》云：‘当时风便过彭湖，嗣后飞鸿不受呼。春树望勤迷远目，鹪鹩栖定得新雏。云雷相近龙应醒，奎璧相联道不孤。足下故人如问及，为言浪迹酒家胡。’志乾，先大父字也，此诗宜补刻集中。”诗人如今白发如霜草，饥腹茫然身已老。其撰《垂白》诗云：“垂白还多事，安能与世疎。家贫思寄食，岁暮且佣书。赤甲悲歌后，乌蛮瘴万余。干戈未偃息，万里叹吾庐。”昂以贫病交加，卧榻不起。其撰《病》诗云：“叶落多于雨；狂风欲作天。三秋日来少，一病几时痊。量水儿教熟，听铛妇得传。卧多神恐损，扶起小窗前。”昂竟以穷卒，终前，尝撰《无题》诗云：“锦字虽成欠羽翰，谷风空送雨声寒。无由似月能相照，倘化为云亦易残。宝镜多情离即晴，铜壶非泪滴应乾。梦魂不怕峰峰隔，只觉人间行路难。”此诗为笔者所引仅有的《无题》七律之一。

　　钟惺，字伯敬，号退谷，湖广竟陵人。万历三十八年(1610)庚戌，钟惺擢韩敬榜进士，为第三甲八名，授行人。历官南京礼部主事，租秦淮水阁读史，记其心得为《史怀》，旋官福建提学佥事。其诗矫袁宏道辈浮浅之风，幽深孤峭流于镵削。与同里谭元春（字友夏）同为竟陵派创始者，共同评选《唐诗归》、《古诗归》，以此得名，时称竟陵体。晚逃于禅。昂擅五律，敬伯多尊宗。“钟敬伯视一世若无人，独心服白云！白云死，曾托梦令作传，今存《敬伯集》本。诗人之可伤及于此。”敬伯为撰《白云先生陈昂传》：“白云先生者，福建莆田黄石街人也。所居所至，人皆不知何许人。自隐于诗，性命以之。独与马公子用昭善，先生诗所谓‘自天亡我友’者，即其人也。莆田中倭城破，领妻子奔豫章，织草屦为日，不给，继之以卜。泛彭蠢，憩匡庐山，已入楚，由江陵入蜀，附僧舟佣爨以往，至亦辄佣于僧，遂遍历三峡、剑门之胜。登峨眉焉，所佣僧辄死，反自蜀，寓江陵、松滋、公安、巴陵诸处。至金陵，姚太守稍客之，给居养。久之姚太守亦死，无所依，卖卜秦淮，或自榜片纸于扉，为人佣作诗文，巷中人有小小庆吊，持百钱斗米与之，随所求以应，无则又卖卜，或杂以织屦。而林古度与其兄楙者，闽人，寓居金陵，一日过其门，见所榜片纸于扉，突入其室，问知为莆田人，颇述其平生，一扉之内，席牀缶灶，败纸退笔，错处其中，检其诗诵之，是时古度虽年少，颇晓其大意，称之。每称其一诗，辄反面向壁流涕呜咽，至于失声。其后每过门，辄袖饼饵，食之辄喜，复出其诗，泣如前。居数年，竟穷以死。其子仓皇出觅棺衣，舁之中野。古度兄弟急走索其集，无所得，得手书五言今体一帙。……今观其五言七百首，则先生所学所得尽此数言矣。其云末一卷为排律，亦不存。”（按：见钟惺《隐秀轩集》。马荧，字用昭，福州人，人称“马公子”。）

　　昂之五言诗作，虽多抒写自己漂泊外乡，穷困潦倒的深愁哀怨，而字里行间却蕴含着对国家遭受倭患，民不聊生的沉痛呼号，让人认识到：个人的休戚与国家的隆替有密不可分的联系。如邑人“海内盛名士”宋钰（字比玉）评云：“白云诗错综变化，不可名言。自谓得工部矣，而未始无青莲；得右丞矣，而未始无襄阳。其间有初盛矣，而何必不中、晚；皆李、唐矣，而何必不宋、元。他如郊、岛、元、白；谣、谑、仙、鬼，无不鑪锤而出之，以自满其志。乃其苦吟险觅，若号若笑之状，于诸楮墨外更有可思焉！”

　　邑人《露书》作者姚旅（字园客）云：“及卒，林茂之（古度）急索其稿，得五言律七百首，余散佚已，钟敬伯（惺）诸君为刻于长安。兹拔其二，使读其诗如见其人。”《门外》诗云：“门外日三丈，奚童办易炊。年丰忧亦少，巷僻睡相宜。新水平桥际，娇莺迁木时。暮春将过也，莫欠落花诗。”《静》诗云：“晚年惟好静，山亦懒春登。草露斯须际，松风耐久朋。不知世味澹，安得道心增。虚久宜生悟。萧闲已似僧。”（见《露书》卷之三·韵篇上）。万历三十八年(1559)己未，汪大年选刻其诗于建安，题曰“织屦翁”，宗伯钱谦益序其集曰《白云先生集》。（见民国《莆田县志》第二十九卷）

　　明末清初江苏常熟人钱谦益（字受之），崇祯初(1628)为礼部侍郎，因事罢归。南明弘光帝时，起为礼部尚书。清兵渡江，谦益降清，官礼部侍郎。谦益晚境颓唐，但对诗文极有造诣，入清后所作多抑塞愤张之语，编有《列朝诗集》。《列朝诗集》丁集第十，收入白云先生陈昂五律六十二首。其所引福建建宁人，万历贡生谢兆申（字耳伯，又号太弋山樵）评云：“‘有集十六卷，在江浦族人家’论曰：‘近有徐渭、宋登春，皆以穷而显晦于诗，然未有如昂之穷者也。’予（钱谦益）尝默思公织屦卖卜佣爨佣书时，胸中皆作何想，其视世人纷纷藉藉过乎其前者，眼中皆以为何物，求其意象所在而不得。吾友张慎言曰：‘自今入市门，见卖菜佣，皆宜物色之，恐有如白云先生其人者。’甚矣，有激乎其言之也。”清河间府同知郑方坤（字则厚）所撰《全闽诗话》卷七·明，所引“陈昂”传，亦引自钱谦益《列朝诗集》语。（按：张慎言，字金铭，号藐姑，为诸生时，遍游吴越名胜。累官南京吏部尚书，国亡后，疽发背卒。谢兆申为文章艰深晦涩，喜交异人购异书，藏书五六万卷，后客死湖广麻城。）

　　清代浙江秀水人朱彝尊（字锡鬯），应博学鸿词科，授检讨，与修《明史》，学问兼工诗、文、词、经学考据。其撰《静志居诗话》卷十七载：“可谓多师以为师者也。《宿江边客》云：‘暝色江边阁，行吟易断魂。风前两岸叶，月下一声猿。夜哭谁家妇，寒号何处邨？洞庭春水动，雇艇去荆门。’”邑人郑王臣《兰陔诗话》云：“余家谷城山下黄石村，白云先生之故居在焉。儿时闻人谈白云遗事，心甚慕之。稍长，读《白云集》，窃怪其生平阅历多与少陵相似，然少陵献赋明光，备员侍从，崔、魏、王、李咸相引重，入蜀时犹有故人可依，纵酒啸歌，颇不寂寞。白云少困诸生，至有‘陈大头’之揶揄。后遭倭乱，率妻子奔豫章，己而入蜀，佣爨于僧。反自蜀，流寓松滋、公安、巴陵间，织屦易米，饔飱不给。最后卖卜秦淮，竟饥以死，视少陵尤穷。殁后，伯敬、茂之、比玉诸人始集其遗集以传。诗之能穷人固至是乎！”

　　明季诸生萧重撰《陈白云墓》诗云：“谷城山下梅花月，幻出诗人花作骨。骨清月冷净尘氛，旷世奇穷陈白云。携妻子，走豫章。入西蜀，返荆襄。剩水残山双眼眶，高天厚地一诗囊，欲入金陵市，溷迹学韩康。杖头无钱舂无粮，萧然四壁秋风凉。今雨不来旧雨荒，穷鬼揶揄大头郎。钟阜山前墓草黄，一掬秋频吊北邙。”邑人清康熙间（1662-1722）清流教谕郑开（字子明），其撰《白云故里》诗云：“五言妙天下，杜叟或前身。卜肆无人识，诗篇洒泪新。寒烟黄石路。荒塚白门春（先生墓在金陵）。魂魄寻知己，清词信有神。”邑人宋际春（字柘耕），道光乙未(1835)举人，官台湾教谕，尝《题陈白云诗》：“如何谷城下，头白不归耕？世乱悲家室，途穷隐姓名。百年枌社梦，万事菜佣生。似此艰难手，谁能笔暂横？”“天与诗人薄，穷愁例已成。村求元亮食，道避少陵兵。富贵身多误，馨香死偶荣。悲君更难说，呕血定何名？”“白下一扌不土，谁将尊酒倾？江山生浪迹，羹炙死吞声。子耐三冬练，才空五字城。不逢吾宋玉，烟散吉光轻。”其撰《陈白云墓》诗云：“流落瀼西怅白云，一扌不白下剩诗愤。渔洋细数山人句，梅未花时更断魂。”邑人宋增矩（字湖民）《南禅室集》云：“予从祖比玉公刊其集以行。社人林祖韩得原刊本示予，予为题一律，有“‘得意江山流寓里，呕心文字贱贫中’，不胜浩叹也。”

　　近代贵阳黔灵山樵陈田辑《明诗纪事》一百八十七卷，其庚签卷二十四收入陈昂诗七首，如其撰《步丁堰》诗云：“不负平生癖，山嘉景遂嘉。涧行逢白石，谿渡拾青霞。犬吠三竿日，莺唬万树花。此间如卜隐，先近卖浆家。”其诗人小传云：“昂字尔瞻，一字云仲，莆田人，世称白云先生，有《白云集》七卷。…… 论曰：  ‘明自有诗，而二三君子者，自有其明诗何隘也。画地为限不得入，自缙绅士大夫，诗的的有本末者，非其所交游，品目不使得见于世者多矣，况老贱晦辱之尤如陈昂者乎！……马之骏《妙远堂集》，有明以来诗之穷无如先生者，饥寒丧乱，窘辱悲苦，种种皆备，有人之所未有，而情性足以副之。吾无以窥先生，独见其手钞原本，波画枯硬如燥枝断蚓，而缀补篇汇无一字苟，则先生之挫名愤世所自讬，于不可知之人者，为计工且远也。田按：‘《白云集》，孤迥清峭，称其为人。袁中郎识徐青藤，钟警伯推陈白云，可谓孤清绝照。’”（按：清苏之琨辑《明诗话》初编卷三“陈白云”，亦载钟敬伯所论，与陈田辑《明诗纪事》诗人小传同。马之骏，字仲良，河南新野人。万历三十八年(1610)擢庚戌科韩敬榜进士，为第二甲五十一名，官工部主事，工诗，与诗人王穉登之子留相唱和，多诗酒酣畅之致，常失于芜累，着有《妙远堂集》。黄祖绪